光滑的墓碑上沾了些許塵埃,一對小男孩在墓園裡追逐著,臉蛋紅潤可愛,穿著對比的黑白吊帶褲,兩人的球鞋還很潔白耀眼,想是寵溺孩子的父母所添,新穎而落落大方。

 

 

然,此處是墓園。

 

 

 

 

「這裏很美,對吧?」一名輪廓分明的男人微笑讓身旁清麗的倩影挽著,另一手,還捧著一束銀蕾。

 

 

筆挺的身形十分出色,他結實的胴體隱蔽在重重衣衫之下,強而有力,彷彿能撐起一片天空。沉穩的談吐,散發出的氣質亦如此不凡,從容優雅。

 

 

「這條木柵道本來就很精采,告訴我,現在是什麼季節?」女孩拉高帽緣,享受著微弱的日光輕撫,黑目閃動。

 

 

兩個孩子已經跑遠,朝著蜿蜒而上的木柵道,那個目的地。

 

 

「來。」男人牽引她來到柵欄裂損的口子,撥開繁茂的葉,跨了進去。

 

 

女孩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襬,和男人僅僅一個拳頭之距。

 

 

「妳希望現在是什麼季節?」溫煦的日光烘暖了胸膛,一葉小舟飄到跟前,隨漣漪浮沉。

 

 

女孩淺淺的酒窩很是迷人,他欣賞著,如品酒的濃淡香氣。

 

 

「第五個季節。」女孩如初生之犢,她的回答是如此任性啊!

 

 

男人將她抱入舟中,撐起長篙。

 

 

已比之前要他給予所有的世俗女子好了些,他的寬容只予自己心儀的人選,然而每一回,他的寬容只達得到半途。

 

 

至於這一次,他能好好待這個她嗎?他沒有把握。

 

 

「沒有北風刺骨,沒有東風料峭,也沒有南風綺麗嗎?」他問。

 

 

「第五個時序難得一見,我只是道聽塗說來的。」女孩異於男人的認真態度,靦腆笑著。

 

 

「不冷不暖,難不成是涅盤?」

 

 

船痕當真一溜即逝,女孩搖頭道:「我沒有信仰。」

 

 

「沒有信仰,怎麼又跟著我?」男人擱下長篙,坐到她身旁,笑意似有若無。

 

 

湖心恰如水墨畫般靜止,深淺有致。

 

 

「人們端看四季的眼光,不曾如我這般愚昧。神衹,不曾進駐我心。」女孩說。

 

 

男人聽得入神了,不禁將她拉入懷中,呢喃:「我會使你破例。」

 

 

況且,她怎稱得上愚昧?

 

 

女孩的帽子飛入湖泊,以它為中心拓出一圈又一圈虹彩。

 

 

「呵,你是神嗎?」女孩沒有掙脫桎梏。

 

 

「是,如何?」男人輕吻她的髮,幽黑的眸藏著傲然的笑意。

 

 

「那麼不同於凡夫俗子的你,為何也有偏袒之外物?」

 

 

他怔住。

 

 

「我聽說神是仁慈的,也聽說神是憎人的,你是哪一種神?」

 

 

既不助人,亦無暇害人,他只不過在芸芸眾生中尋找著,他的信仰。

 

 

「神,你也侍奉上天嗎?還是侍奉著人呢?」

 

 

他聞言笑道:「人,怎麼可能?」就憑那群貪婪污穢的人,何能博得他的同情?

 

 

女孩倚著他的胸膛,似笑非笑的問:「那麼,為何有例外?」

 

 

湖畔倒映天光,細膩勻稱。連接天涯的山脊是一片墨綠,那座孩子們奔跑的墓園,早已離的老遠,離了視線。

 

 

他沉思著,許久沒有出聲,直到聽聞女孩均勻的呼吸。

 

 

這個天,同樣不是出自他手,卻莫名的歸他所有,從此和人類兵分二路,頂天立地成為崇高的神。

 

 

「沒有信仰……是嗎?」

 

 

再次站起,他撐著長篙,任女孩憑風側睡。

 

 

在他的湖景中能入夢的,她可是拓荒者。歷來的每個女人,何者不拜倒在他懷裡?這無非是件天經地義的事,卻在第五個時序中亂了規矩。

 

 

春和,夏艷,冬紛,他畫出四季風骨,在人類眼裡如此夢幻,如此奪目。

 

 

「你有了煩惱嗎?」蒼白的天傳來某個聲音,悅耳如黃鶯出谷。

 

 

女人,還是女人。

 

 

「我要你為她築座湖居,就築在我的對面。」他指示道。

 

 

「哦,有進展了?」

 

 

瞥了舟上人兒一眼,男人用力撐船,將湖心推離。「也許。」

 

 

「可別又讓我幹半途而廢的蠢事,到時又成廢墟一座。」

 

 

「少廢話。」男人微笑中戴著甜意,心下有了定見,她將成為他的信仰。

 

 

 

 

楓葉夾在她的畫架上,如楓樹在向她招手般和藹,這座湖金光閃閃,好似見過這如風隨性的女孩。

 

 

男人,那自詡為神的男人,就在對岸凝望著她的露台。

 

 

「你還沒讓他失去耐心,這可有趣。」天際女聲不知是何居心,也許感嘆,又也許是心酸。然而女孩心無旁鶩,只知著手染出楓紅。

 

 

這個男人還沒將自己完全託付給新的信仰。

 

 

「在畫什麼呢?」鎮日,他氣定神閒的把玩著女孩的帽子,目光卻不時落在湖畔之上,那座不亞於己屋的小築。

 

沒有接近到失焦,這是第一次如此完美,那女孩太純淨無邪,讓人無意操縱。

 

既然已是信仰,又怎能活在他的掌心?

 

 

信仰,是至高無上,不容褻瀆的庇護,從前由他給予,而今,他厭倦了。

 

 

他吻過她的髮,而她,正在為他做些什麼,他想知道。

 

 

舟,飄渡過湖。

 

 

「呵,要破戒了。」

 

 

拾級而上,男人透過晶亮的玻璃望穿多餘的裝飾,眼眸裡,有湖光。

 

 

女孩纖細的背影,那雙巧手,正在綴飾著屬於他的曠世鉅作。

 

 

遙遠的山巔,不知何時有了生氣,他沒注意,眼前只有她的指尖、她的畫。

 

 

「神,你沒有其他信徒嗎?」女孩聽聞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繼續手邊工作,卻未遺漏關心。

 

 

「有,你已經見過他們了。」

 

 

女孩微微頜首,溫柔的刷出湖面。

 

 

「這棵樹我並沒有栽種。」男人托著下巴說道。

 

 

「是啊,不過很快就會有了。」女孩的心情開朗,摘下架上楓葉站了起來。「神,我們去做森林浴好嗎?」

 

 

男人笑顏逐開,上前將她抱起,消失在湖居之中。

 

 

 

 

同樣繽紛的風景,映在眼中卻射不入心底。

 

 

「你的第五個時節,會由我親手創造。」男人沉穩的伴她漫步。

 

 

為了這女孩,這信仰,他會展現他的赤誠。

 

 

「神,當我開了你一個玩笑吧,真要有它存在,世界的規律可得重頭訂定,麻煩。」女孩依偎在他臂膀,為了他的真心感到幸福滿溢。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草香,潮濕的涼意捲起了他的思緒。

 

 

女孩的腳步較小,他配合著她的節奏,不知遺忘多少年的悸動在心上震盪。

 

 

信仰,當真讓人忘我嗎?倘若如此,為何漫漫長路上,他遇見的都是如此薄情輕浮的女人,直至今日?有了虛假的豔麗,便欲和他度過永恆?不,答案擺在眼前。

 

 

他要的不過爾爾。一份寧靜,一份安定。

 

 

望著女孩的側影,某種激昂的情緒在胸口堆疊翻滾。

 

 

「你的信徒都活在你的土地,可是神,我不是你的信徒。」

 

 

綠蔭遮蔽了明朗天光,在地上譜出跳動的音符,可愛極了。男人再度抱起女孩,莞爾一笑,便踏上樹根造起的天階。

 

 

「信仰與信者同在。」他回答。

 

 

 

 

勻稱的天由白翻灰,記錄他的茫然。

 

 

「神,還喜歡嗎?」女孩閉著雙眼,安詳的綻放笑花。

 

 

佇立在樹梢,虛無的重量卻動也不動,好像突然遺失了什麼。

 

 

女孩緩緩開口:「至高無上的信仰,俯身一探,卻又成為最虔誠的信徒,你也傻。」白皙的腳尖漸漸羽化,化作紅雨灑落在他的土地上。

 

 

他定睛注視著他的湖泊被染紅,心的角落亦漆著相同顏色的油彩。

 

 

他的信仰,自壤中冒出幼芽,因為飄零。

 

 

「神,可知……我是被你遺忘的季。」女孩笑道。

 

 

她是那盲目的,枯索的季。

 

 

男人木然的站在原處,忽覺乏力。是了,他一度不再等待這個渴望垂憐的季,怪不得要說他偏袒外物了。

 

 

雨勢趨緩,他終於忍不住吻住她雙唇。

 

 

但見杳杳朱紅串起長鏈,風,吹過了峰,撫平了楓的寂寞。

 

 

「何不用其他方式教會我?神,亦需要被寬恕。」男人的清淚淌落,恰巧滴在她小掌間的楓葉。

 

 

「神,我並非由你創生,但,我要活在你的世界,永遠。」女孩回吻在他的淚痕之上,滿足如喝飽牛奶的嬰孩。

 

 

「好,我許諾我的信仰,你要的永遠,我給。」

 

 

清麗的輪廓消隕,在他手裡留下美麗的楓,和珍貴的淚。

 

 

他久立著,終於放開那片葉。

 

 

「我給。」

 

 

淚隨風散失,山頭,被暖色裹上。

 

 

縱身躍下,轉眼間,他已佇立在女孩的小築中。

 

 

她的畫,頓成空白一片。

 

 

「她的畫,已經滿山遍谷了。」那聲音透露出些許遺憾,為他憑弔著短暫的幸福。也許,對他而言已超脫了時間,因為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那片葉飛向何方了?」

 

 

「你的屋子外頭。」

 

 

男人深深吸了口氣,彷彿還嗅得到她殘留的芬芳。

 

 

樹椏伸進了窗,在對面的屋簷下,鮮彩奪目。

 

 

 

 

兩個孩子奔上山頭,興奮的回頭招手。

 

 

「爸爸!你看!這棵樹好漂亮!」

 

 

白球鞋沾了春泥,然而這座墓園的楓,卻不曾褪色。

 

 

「真的很美呢,秋。」一名男人抱起孩子們,溫和的笑了,那抹笑容清淡,如永恆。

 

──2008/09/20 by Star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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