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難受,心就像是被撕開又被胡亂縫合一樣。

 

原來我曾經有過那麼多無法到達的明天和無法履行的約定。

 

好啊!我總是笑著那樣答應……

 

可是再次睜開眼,就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又身在聖域了。

 

影會興奮地從聖域大門飛下長長的階梯迎接我;默克則會靜靜地站在小屋前面等著我。我努力微笑,只有在真的忍不住的時候才會躲進房裡哭,躲在他們不知道的山丘上哭。

 

他們不知道,山丘那裡有一座清澈的大湖泊,當我把手指輕放在水面,那裡就會浮現因為失去我而失去生氣的家人和朋友。

 

我陪戴草帽的阿里站在河畔吹蒲公英,我看到他的眼睛失望的看著天上的我,身邊的同伴們把我的草帽放進河裡飄流,每個人都虔誠地雙手合十閉著眼。

 

我陪喬瑟夫爸爸等魚上鉤,我看到他落寞的背影和我一樣守在湖邊,湖面上倒映著他迅速斑白的頭髮和超齡的皺紋,有魚上鉤了他卻遲遲沒發現。

 

我陪小穗和茂野看球賽,茂野頭上戴著我沒能來得及親手送給他的毛帽,帽子的尺寸剛好但魚鬍子卻扎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紅了,但不是因為支持的球隊輸球,代替我赴約的小穗抬起頭在加油聲中罵我不守信用。

 

我陪琳達奶奶看著班恩弟弟學走路,她近乎全盲的眼睛糊糊的,班恩弟弟跌跤時嘴裡發出的「沙……沙……」聲卻讓她莫名的流下眼淚,不知不覺,弟弟止住哭聲,還氣呼呼地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還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我沒能參與的明天。

 

但我知道,他們總有一天都會忘記我,忘記悲傷。

 

只有我不能夠忘記他們。

 

「潔,妳想忘記嗎?」默克曾在某個夜晚隔著被我反鎖的房門問。他知道我不喜歡被他們看見我懦弱的樣子,但他也知道,我快被這些過去壓垮了。

 

因為我整天失蹤的紀錄愈來愈頻繁。他和影幾次試圖跟蹤我都被我先一步逃脫,我縮著羽翼爬上山丘,一見到那座湖泊便觸景傷情,回想起由影揮舞死神之杖奪取我呼吸的另一座湖泊。

 

將掌心平放在湖面上,我看見遠衡隊長帶著阿嶺他們來到結束那場戰事的湖岸。他們神色哀戚的低著頭,全都以手貼胸,憑弔著已故之人。

 

「昊平大人,最後一批紅巾軍今天被處決了,很抱歉屬下未能完成您的遺願。」遠衡隊長單膝跪地,從腰際拔出一支匕首插入土中。「這是岳煥大人落髮前對屬下下達的最後一道命令,請您收下這份禮物。」

 

匕首上綁著那個人曾送給我的玉石飾物,微風拂過,輕靈聲響代我道了謝。

 

然後,我哭了,像那天那個人抱著我哭的時候一樣無法遏止,只能伏在湖岸聲嘶力竭的哭喊著對方的名字。

 

他在那一夜哭號到天明,我則在這一頭叫喊到夕落。

 

岳煥!我好想念你──

 

「我不可以忘記。」我背貼著門,仰起臉把眼淚吞回喉嚨。「我對不起他,總有一天我要到凡間去向他贖罪……就算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記不得默克後來說了什麼話,我只記得自己不知不覺趴在地上睡著了……但再醒來時卻已躺回床上,有種不真實的輕盈感。

 

 

「啊……」我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就像在洪流中翻滾的鵝卵石,磨去了稜角,可卻忘不掉歲月的啃蝕。

 

『潔,妳想忘記嗎?』默克的聲音在耳邊嗡嗡繞著,受盡這番痛苦折磨,我終於聽見自己最誠實的哭叫聲:「想!我想忘記!我也想像凡人一樣,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用再惦記著誰……他們都已忘了我,只有我還記得所有一切……好孤單……好痛苦……」

 

灌入腦海的記憶掏空了高處的方塊,我筋疲力盡地倒臥在地,管不著骨牌般掉落的方塊要如何傷我,也不想管了。

 

「曦兒!」

 

睜開眼睛,伊安正撐著雙臂為我擋下那些可能危及性命的重擊,我拚命推開他,他卻一把撈起我的肩膀,把我整個護進懷中。所幸他並未受到傷害,在他胸前的銀色墜子始終發著光,就像是護身符一樣彈開了所有的透明方塊。

 

「妳沒事吧?」待這一波震動過去,他立刻低下頭來關心我的情況,我搖搖頭,身體卻軟綿綿的使不上力。他讓我的頭抵著他的肩窩,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出現後那些對我窮追猛打的聲音似乎願意暫時放我一馬了,我好不容易有空間稍作喘息。

 

他拭去我頰上遍布的淚痕,心疼地把我抱得很緊很緊。「我都聽見了,妳心在淌血的聲音……還有妳在天上喊我的聲音……對不起,我來晚了。」

 

「岳煥,我把你忘了,對不起。」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從各個時空交織出的記憶就像一張蜘蛛網把我困住,愈是掙扎就愈是無法逃脫。他們都該指責我,被我忘記的那些人沒有錯,錯的是我,我忘了自己為什麼存在,失去了鬥志也失去了投身下一次輪迴的理由。

 

對,一路上我都沒能為我摯愛的人完成他們的理想。

 

怪不得我一直都只能當個小小的訓練使,連在凡間的夢想都不能完成,又怎麼能完成在聖域的夢想?

 

「妳並沒有忘了我。記得嗎?妳第一次到康尼亞的時候就認得我了,我也是,我從第一眼見到妳就想保護妳,妳看著我。」他拉開和我之間的距離,我淚眼婆娑的模樣映在他澄澈的黑眸中看起來楚楚可憐,就像是我在路上見了會想伸出援手的對象。

 

「能夠愛著妳,愛著我的家人,這已經是我要的幸福。」他溫柔地將我散亂的髮絲挽到耳後,然後抹開我眼角熱騰騰的淚水。「是妳完成了我的願望,潔。」

 

我心口一震。「你怎麼會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我不只知道妳真正的名字。」他拎起胸前的銀墜子,那溫煦的光芒就像漏斗,把外面再度開始蠢蠢欲動的記憶方塊吸進他心窩。

 

「岳煥!」我惶恐的捉住那只橡實大小的聖物,他緊閉著眼接收連我都快承受不住的記憶回歸,露出好久好久以前他曾在戰場上露出的微笑,愈痛愈傷,愈是不肯退讓。

 

「原來妳所承受的……這麼深重!」

 

「住手!」我舉起手橫擋在他面前,那些方塊彷彿聽得懂我,全都懸吊在空中靜止了。高牆褪去一半以上,我見到影,也見到默克,還有一群我不認識的聖使……他們均用吃驚的表情正對著我,我握緊拳頭,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也曾經是那個不肯退讓的人。

 

「這是我遺失的東西,由我自己拿回來。」我毅然決然地說。

 

誰也不能傷害我身後這個人,一分一毫……都不准許。

 

「曦兒!」

 

「潔!」

 

間隔一秒,它們毫不留情地衝破我的心防,那龐大的光華氣勢如虹,但少了折磨我的時間,一眨眼就結束了猛烈的回歸。

 

   伊安及時接住向後倒下的我,緊接著,那些聖使們也都圍了過來,爭先恐後地關心我是否還有呼吸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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