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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樂?」


握著我的手倏地收緊,我循著這股力量緩緩睜開眼,眩光扎疼了敏感的視覺神經,交疊的輪廓漸漸重合,重新組裝回我最熟悉的面容。


「承鈞……」


「我在。」你捧著我的臉,拇指擦過滾燙的淚水,唇角揚起淺淺的微笑。


伸手碰觸你緊皺的眉心,我這才看見掛在我腕上的三色編織環多了一個結。這條象徵此生羈絆的黑線,是你綁回去的吧?迷信的想法解釋了夢境的轉折,強韌如你的牽繫,所以我的靈魂才會在這裡流連忘返,無法離開地球表面。


「妳等我,我去外面通知護士。」


「不……不要走……」拉住你,我的身體像是鏽蝕了一塊,完全使不上力。「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不想跟你分開……」


怕你聽不清楚,我自顧自地摘下氧氣罩,呼吸立刻變得短淺而急促。


「樂樂!」


用意志力強迫自己爬坐起身,我什麼也不在乎,一頭栽進你懷裡。緊緊抱住你,我怕一放手,夢境和現實又會輪轉易位,心跳只是蒸騰的幻象。


「我知道了,我哪裡也不去,妳先冷靜下來。」你忙不迭按下床頭的按鈕,一邊抱著我輕哄,一邊坐上床沿。


我把臉頰貼在你的胸膛,從你左胸傳來的心跳聲打響生命復甦的節奏,我從不知道我對你的渴望會如此強烈,強烈到從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都可以不去在意。


「易先生,發生什麼事了?」聽見呼叫鈴響,門口傳來人聲。


你轉頭向對方簡要地說明我的情況,請她盡快找醫師過來一趟。我依靠著你,忽然間又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


「樂樂?」你察覺不對勁,立刻讓我躺回床上,提高音量向外求援。「護士小姐!」


從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更加紛亂雜沓了,部分意識漸漸模糊,但這次在亂中有序的急救過程中,我始終握著你的手沒有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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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輪椅上望著窗外的夜空,那裡閃爍著平行游移的紅點。


我就像是徘徊在機場大廳裡無所適從的旅客,搞不清楚自己是剛從夢境降落,還是準備去搭誤點的班機。


星光寂寥。郊區的光害雖然沒有市中心嚴重,在天候不佳的情況下仍然難以望穿星際,透視遙遠的黑暗。或許現實和夢境就像這樣,乍看之下是兩個世界,實際上卻殊途同歸。


攤開手心沿著掌紋順流而下,生命線切割的痕跡由深入淺,像是退潮以後殘留的泡沫,只能靜靜等待風乾,追不回騰湧一時的美麗浪花。


我還活著嗎?


「在想什麼?」


抬起頭,你的出現讓我稍稍回神。


「沒什麼。」我微微一笑,悄悄把手收攏。


你不疑有他,彎腰在一旁的候診椅坐下,跟我用同一個視線水平望向在不遠處南北橫展的公路大橋,橋上的路燈正漸次亮起。


「想不到在醫院裡也看得到這麼漂亮的夜景。」


「不要因為這樣就賴著不肯走了。」


夜色掩映,落地窗上的戶外景致幾分鐘內就被室內擺設完全取代,顛倒裡外的虛實。定睛注視著全黑的世界,你的輪廓像是鑲嵌在黑絨布上的珍珠,透亮而清晰。


「院長說他晚一點會買晚餐過來,妳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嗎?」


我搖搖頭,食慾不振已經是這幾天維持的常態,雖然每個人都叮嚀我要多吃一點,我卻完全感覺不到飢餓。「跟院長說買你的就好了,我那裡還有院長太太削的蘋果可以吃。」


你蹙起眉,對我的答覆相當不滿意。


「蘋果是沒辦法打發我的,張祈樂。」


「蘋果本來就不是用來打發你的啊,你又不是牛頓。」


「我沒有在跟妳開玩笑,妳知道妳現在的樣子有多讓人擔心嗎?」


「……對不起。」


「說對不起也不能打發我。」你稍稍起身,握住兩側把手將輪椅迴轉出半個圓弧,迫使我將視線從倒影中移開,面向你。「妳看,妳都快比小毅還輕了。」


「那是因為小毅被我們照顧得很好啊。」想起小毅晚上睡覺時老是袒胸露背的,我最喜歡趁他打呼的時候偷偷捏他豐腴的臉頰了,怎麼玩都吵不醒他。


「不知道他們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乖乖聽話……」


「別想了,我是要妳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你輕撫我的臉頰,正視著我因睡眠不足而酸澀泛紅的雙眼。「妳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了,要怎麼指望他們做妳沒做到的事?」


我的手背被你厚實的手掌包覆著,你一定還沒有察覺到,我們或多或少都被這場生離死別的災難改變了。比方說,你變得更患得患失;又比方說,我變得更多愁善感了。


時時刻刻感受著自己的呼吸心跳,我不斷提醒自己要做最壞的心理準備。


心事如天上的雲絮隨風繾綣,你看不見。輾轉反側的夜裡,我開始會胡思亂想,想著如果一切都只是大腦的自我催眠,會不會在這裡睡著了卻在另一個世界醒來?然後我會獨自推著輪椅到這裡來瞻仰星軌畫弧,自願失眠,留守稍縱即逝的光輝。


那是無人知曉的起死回生後遺症,一種創傷症候群。


「走吧!我們回病房去,妳需要躺著休息。」


「嗯。」摸摸你被醫生剃短的頭髮,仙人掌般刺刺的觸感令我愛不釋手,像個小男孩一樣。


「承鈞。」


「怎麼了?」


我忍不住趨前親吻你的額頭。


你如影像定格般乍然靜止,近距離的凝望讓我透視自己的模樣,看到你深愛的這個女孩,也很固執的在愛著你。


「我答應你,等一下會乖乖把便當吃完。」


無論我正處在哪一邊,現在我就只想好好把握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哦!樂樂老師!妳偷親阿鈞哥哥被我們發現了!」


「噓──在醫院裡不可以吵鬧。」


還沒得到你的讚許,我忽然一僵,身後突兀的騷動聲像病毒一樣無預警擴散,寧靜的醫院頓時變得有些喧騰。


你揚起唇角,一點也不在意和我一起變成全場焦點,甚至表現得有點樂在其中。那是我最熟悉不過的,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易式微笑。


「這樣不夠。」


「什麼……唔!」你無視孩子們瞬間失控的驚嘆聲,也無視周遭側目的眼光,彷彿連身心都變回膽大妄為的仙人掌男孩,在所有人面前用一個霸氣的吻向俘虜過我的死神宣示主權。


「喂!易承鈞!這些小孩都還未成年耶!你以為我一個人有幾隻手能遮住他們的眼睛啊!」後面接著的是宙威的抗議聲。


「那就別遮了。」你轉頭望向目瞪口呆的孩子們,一點也不覺得彆扭。


「你們都看到了,不是樂樂老師偷親阿鈞哥哥,是阿鈞哥哥光明正大的親了樂樂老師。」


這會兒不只有晴光的孩子們起鬨,連不認識的陌生人都笑了,有個伯伯甚至還對你比出大拇指,提前對我說恭喜。這一刻,我滿臉通紅,已經當不成透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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