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時光荏苒，一眨眼就過了幾個月，一切都如嘉兒所說，我們的生活重新步上軌道，新來的孩子們也和大家相處得十分融洽。

「樂樂老師，小寶寶為什麼一直在睡覺啊？」小毅焦慮地在嬰兒床附近徘徊。

「因為她吃飽啦，小寶寶吃飽了就會想睡覺。」我一邊幫予晞蓋薄毯，一邊解答小毅的每日一問。難得今天皓皓留在學校練田徑，嘉兒帶其他的孩子去社區圖書館借故事書，正好沒有人會搶著逗予晞笑，偏偏予晞在安靜的環境裡睡得特別香甜，讓小毅錯失了獨佔她笑容的大好機會。

沒辦法向皓皓他們炫耀自己輝煌的戰績，他一定覺得很扼腕。我才這樣想著，小毅突然握拳擊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哦！老師，那我也是小寶寶耶！」

這……原來這小子是留下來打敗我的，我二十幾歲還被當作小朋友看待就算了，他都快滿十歲了竟然還要當個小寶寶，果真是青出於藍啊！

「小毅，你之前不是才說你想要減肥嗎？繼續當小寶寶的話會變得愈來愈胖哦！」

「沒關係，我現在不想減肥了啦。」

「咦？為什麼？」還沒開始就結束的減肥計畫讓我為之一愣，這孩子前陣子明明就充滿鬥志的說要瘦下來讓嘲笑他的同學們刮目相看，怎麼才幾天光景就放棄了？

「因為隔壁班的女生說她覺得胖胖的男生看起來很可愛。」

「隔壁班的女生？」我突然意會到他的意思，眼睛為之一亮。「哦！小毅，你有八卦！」

「哇！老師妳小聲一點啦，都被予晞聽到了。這是秘密，妳不可以跟皓皓他們說，也不可以告訴阿鈞哥哥喔！」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可是小毅啊，你還是不可以當小寶寶啦，那樣太懶惰了，女生不會喜歡的。」

「嗯……唉，女生真麻煩，一下子要人家這樣一下子又要人家那樣，真拿妳們沒辦法。」

我無言地看著小毅攤手搖頭。是我沒有跟上時代變遷的腳步還是現在的小孩講話都這麼像小大人？

「喂！童宇皓！你跑慢一點啦！」

忽地，窗外傳來熱鬧的喧嘩聲。我揭開窗簾，一群膚色黝黑的孩子跟在皓皓後面跑，每個人都氣喘吁吁的，一邊追逐一邊叫喊，然而皓皓非但沒有放慢速度，反而跑得更快。

狀況不太對勁，眼看著他們快要抵達育幼院門口，我忙不迭下樓開門。

「這裡！這裡就是我家！你們誰敢再說我是沒有家的小孩，我就要他好看！」

皓皓緊握拳頭，眼中怒焰熊熊，彷彿隨時都能引爆戰火。

「呿！不就是一間孤兒院嗎？專門收留你這種沒人要的小孩啦！」

這是什麼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有種就再說一次！」

「皓皓！不可以！」來不及多作猶豫，我衝出門外，攔住氣急敗壞的皓皓，阻止他跟其他人發生肢體衝突。挑釁他的顯然是比他高年級的孩子，每個人都長得比他高大健壯，但他一點也不怯戰，猶如一頭幼小的獅子，面對一群落井下石的鬣狗仍要展現森林之王的勇猛。

「說幾次都可以啦！你就是沒人要，所以才要住在孤兒院！」

「你們幾個不要太過分了！」雖然我攔著皓皓，但不代表我就袒護欺負他的那一方。「這裡不是孤兒院，宇皓有家人！」

「我爸說住在這裡的小孩都很可憐啦！不是被虐待就是被拋棄，都是沒人要的小孩。」

轟！巨浪襲過我的理智，這當下，我真想把這樣教育小孩的父親丟進海裡餵鯊魚。

皓皓在我懷裡顫抖著，想反駁他們卻擠不出話來。他爸爸是個好賭成性的酒鬼，至今仍在監獄裡服刑，皓皓之所以會對大人有這麼強烈的戒心，就是因為他爸爸為了躲避債主，連他和跟他相依為命的奶奶都可以出賣。

債主幾次登門找不到爸爸，不是把奶奶辛苦拾荒攢來的錢搜刮一空，就是砸爛家裡的東西洩憤，他和奶奶躲在巷弄裡哭泣，祖孫倆根本無力面對破碎不堪的老家。就這樣，入不敷出的惡性循環持續了好久，直到他奶奶再也承擔不起貧苦和恐懼的漫長煎熬，皓皓被送來晴光。

他再也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的對他好。

這群比他幸運的孩子不能理解何謂人倫悲劇，如果他們多一點同理心，就不會用這麼辛辣的言語去刺激他。

「夠了！」我用僅存的理智維繫暴走的怒氣，瞪著傷害皓皓的男孩們。「回去告訴你爸爸，住在這裡的小孩一點都不可憐，他們很勇敢，很堅強，都是有人疼愛的小孩！」

皓皓抬起頭看我，我的眼睛跟他一樣燃燒著不服氣的火焰。我和他站在同一陣線。

嗶──

哨聲驟然響起，穿著運動夾克的田徑隊老師姍姍來遲，似乎還不曉得發生什麼事。

「你們幾個在那裡幹什麼！回來練跑！」

「呿！無聊！」帶頭的男孩自討沒趣的呿了一聲，擺擺手示意身後的同伴離開這裡。

「通通站住！」

就在這時候，你從緊鄰晴光育幼院的柔道教室走出來，用一聲鏗鏘有力的喝斥攫住所有的孩子，甚至連那位年輕的田徑隊老師都被你壓倒全場的氣勢當場鎮住。

「是誰准你們幾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全部給我過來！」

這才是正牌的獅子王啊，一出場就威震八方。由你出面掌握主導權，我立時安心不少。看來剛才他們說的話也被你聽見，把你惹火了，這代表我可以省點力氣，拉著皓皓退居二線，在旁邊看著就好。

只見柔道教室裡的學員們一個個好奇的從門窗探出頭來，你扯緊腰上的黑帶，赤腳走到孩子們面前，神情嚴肅，儼然就是魄力十足的鐵漢教練。

那幾個挑釁皓皓的孩子大概看出你不是好惹的對象，轉身就想要落荒而逃。

但他們的田徑隊老師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給我站好！一個都不准跑，我要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你們誰要先出來向我報告？」

/

有他們的田徑隊老師協助管教，傍晚的騷動總算安然落幕，那群孩子們乖乖向皓皓道歉，雖然看得出來有點心不甘情不願，但皓皓還是決定先原諒他們。

我看得出來，皓皓變了，儘管脾氣容易暴躁的本性依舊，可是已經漸漸學會顧全大局，變得比同齡的孩子早熟。

「我吃飽了。」放下筷子，皓皓少見的提前從餐桌上離席了。

「咦，皓皓，你今天怎麼吃這麼少？」

我向嘉兒搖頭示意沒關係，起身跟著他走了出去。他沒有亂跑，只是回到嬰兒床旁邊靜靜坐下，看著還在睡夢中打呼嚕的予晞發呆。

知道我跟著他，他平靜地說了一句：「老師，謝謝妳。」

我微微一愣，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叫過我。

「皓皓，不要把那些人的話放在心上，他們不懂事。」

「我才不在乎那些人說什麼。他們只是跑不贏我才故意找我麻煩，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答應我，如果他們以後又找你麻煩，你也要像今天一樣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來找我們，不要跟他們打架，好不好？」我在他身旁坐下，為這孩子冷靜自持的表現感到欣慰。

 他點點頭，爽快地答應了。

「皓皓。」

回過頭，你剛沖完澡，頭髮溼答答的，還是一樣不聽話，毛巾掛在肩膀上就走出浴室了。

「阿鈞哥哥？」

「你想不想跟我學柔道？」

「咦！可以嗎？」皓皓又驚又喜的跳了起來，好像夢寐以求的事情剛發生，將籠罩在他頭頂上的愁雲慘霧一掃而空。

「可以。但是柔道是讓你用來保護自己的，不是用來欺負別人，你必須要遵守我訂的原則，這樣我才願意教你。」

我望著你露出微笑。又來了，只要談及柔道，你就會不由自主的用教練的口氣說話。

在夢想的核心之外繞行一圈，你被不知名的引力拉回原點。自從柔道教室在育幼院隔壁正式啟用後，過去曾經頹靡的元氣日漸飽滿，此時此刻，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你都已經恢復到最理想的狀態。

「阿鈞哥哥！我也可以學嗎？」小傑聽到客廳的動靜，立刻跑進來舉手加入。

「哦！那我也要學！」小薇跟在後頭，不明就裡的也起鬨著加入了。

「小傑、小薇，你們確定你們也想學嗎？跟阿鈞哥哥學柔道可不輕鬆喔！」我連忙勸退，身為過來人我再清楚不過了，找你學柔道絕對需要過人的勇氣和決心，普通人是辦不到的。

你環起雙臂，故意端起不苟言笑的架子。「樂樂老師說的沒錯，我可是很嚴格的教練，如果沒有辛苦練習的覺悟，最好不要當我的學生。」

「我還是要學！」小傑意志堅定的說。「這樣以後才可以像阿鈞哥哥一樣保護大家。」

你稱許地看著小傑。我則是和端著水果走進客廳的嘉兒相視而笑。

哎，這麼好的學生，你怎麼可能捨得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