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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做到,從那天以後,我都不曾在醫院裡見過她的蹤影。

 

收拾好個人物品,重新拉上拉鍊,這是我第三次打開背包檢查為數不多的行李。窗外烏雲密布,隱約倒映出我皺眉的陰鬱神情。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一旦完成出院手續離開這裡,我和她之間的聯繫就徹底斷絕了。

 

倏地,鄰床的老人放下手中的銀髮族專刊,朝我露出感慨萬千的笑容。

 

「年輕人,恭喜啊,要出院了。」

 

「謝謝。」對於平日幾乎沒有任何往來的病友,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不顯突兀。

 

這陣子病房裡的氣氛不再活絡,我或多或少必須擔負起一些責任。畢竟能帶給他們歡笑的女孩是因為我才消失不見的,即使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我依舊對他們感到虧欠。

 

「最近樂樂那孩子沒消沒息的,也不曉得是不是在外頭發生什麼事了,年輕人,你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去看看她?」

 

我微微一愣。難道他知道張祈樂人在哪裡嗎?

 

「不方便的話也不打緊……」

 

「不會不方便。」我竟未經思考就脫口而出。

 

老人莞爾一笑,似乎就等我說這句話。「那孩子不在,你也很寂寞吧!」

 

被說中心事,我無言以對。

 

「能遇到像她這樣的好女孩是你的福氣。我看那孩子對你挺上心的,之前每天都來得那麼勤快,也不怕你生氣,就算你不喜歡被打擾,也應該要好好謝謝人家。」

 

「請告訴我她的聯絡方式。」抓緊背帶,我將身體微微前傾,低下頭。「拜託了。」

 

因為比起謝謝,我還有更重要的話想對她說。

 

/

 

紙條上的字跡稱不上秀氣,但和她給人的印象十分相襯,像未成年的精靈一樣,功夫還不到家就急著施展魔法,所以才會延遲這麼久生效。

 

核對牆上的門牌號碼,若她沒有故意留給老人家錯誤的地址,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了。

 

斑駁的磚牆上遍佈修補過的痕跡,屏除破敗的氛圍不提,跨越時代的層次感非常鮮明。我在門外佇足良久,實在很難將那女孩和眼前這幢殘破的老宅院聯想在一起。

 

正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按下門鈴,不遠處有一道體型嬌小的人影笨拙地閃進巷子裡。

 

我幾乎忘了自己的雙腳還不能做激烈運動,旋身便傾盡全力朝向那個人奔跑。

 

「張祈樂!」我邊跑邊喊,顧不得膝蓋疼痛欲裂,只怕自己又重蹈覆轍,眼睜睜的看著在乎我的人離我而去。

 

但她最後還是消失在迂迴的巷弄之間,而我註定要自食惡果。

 

「啊……」

 

尖銳的痛楚將我四分五裂,按住不堪負荷的膝蓋,我的心和身體彷彿全都背叛我,成了離人的俘虜。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那頑強的關心不知不覺竟然入侵我真正的傷,喚回麻痺多年的懊悔之情。

 

/

 

我不曾阻止我母親去追尋她心目中理想的幸福,一次也沒有開口對她說過,不要走。

 

難道只要我開口,她就會回頭了嗎?我永遠都不知道答案。早在她決定要轉身離開我之前,我就已經選擇先轉身背對她,彷彿只要那樣做,被遺棄的人就是她而不是我。

 

可是這一次,我沒辦法欺瞞自己走出被遺棄的陰影,更久遠的記憶開始逐一浮現。我想起母親牽著我的手走進道館,在場邊為我歡呼,為我加油。她寄託在我身上的期望曾經是我在場上力求表現的最大動力,我知道,她是不想我像她一樣被父親拳打腳踢才會偷偷送我去學柔道,在我被教練注意到之前,她只要求我學會保護自己。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指望我能保護她不受父親傷害,後來我才明白,她要我學會保護自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放心離開。

 

她沒有錯,逃離只會逞兇鬥狠的父親,選擇會好好珍惜她的人絕對沒有錯。但她再也不需要我了,贏了比賽沒有人為我高興,輸了比賽也沒有人為我難過,我變成可有可無的存在,不知道應該為什麼奮鬥,為了勝利的虛榮?還是為了報復已經銷聲匿跡的父親?

 

這個問題始終懸而未解,直到那天,那女孩把遙不可及的詞彙變成給我的答覆──夢想。

 

夢想?她不曉得這個答覆帶來多龐大的迷惘,因為柔道並不是我的夢想,是求生工具。如今徒有工具而沒有藍圖,不,應該說連工具都已經失去了,我究竟還剩下什麼?

 

「易承鈞!」

 

聽見這聲呼喊,我像是卡在石縫之間的落難者,山壁瞬間崩毀,一回頭已面目全非,顯露出隱藏在堅硬表層下的脆弱質地。

 

「呼……呼……哪有人受傷了還可以跑這麼快的……」

 

她就站在我面前。沒有消失,沒有不見,離我而去的人不是她。

 

「……你的腳已經不痛了嗎?」

 

等不及她靠近,我失去自持能力,一跛一跛走向她,二話不說就把她拉進懷裡。

 

「不要走。」在錯失第二次機會之前,我緊擁住她,說出這輩子從未說出口的話。

 

她微微一震,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但我沒有被推開,反而換來體貼的攙扶。她替我分攤壓迫在我膝上的重量,試圖緩和我的疼痛,沒有詳加思考就在去留間做出抉擇。

 

「我需要妳。」

 

當下我就想通了,只是沒想到自己會把話說得這麼直白。抱著她,我無從得知她的表情是困惑還是困擾,不過這樣也好,看著她會使我分心。我不想勒索她的溫柔,只想懇求她的原諒。

 

「對不起,我說了那麼多傷害妳的話。」

 

這句對不起在我心中鬱結多日,好不容易終於有機會傳達給她。我靜靜等待她的審判,沉默半晌,巷口的路燈亮了,她終於出聲。

 

「其實這幾天我想了很久。你說的沒錯,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接受幫助的人是什麼心情,就連去醫院當志工都是為了我自己,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皺起眉頭。這並不是我想得到的回覆,她還沒有釋懷。

 

「為了妳自己,這是什麼意思?」

 

她搖搖頭,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把我的手臂繞過她的頸子。「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向我道歉吧?現在目的達成啦,我送你回醫院去。」

 

「把話說清楚,不然我不走。」我拉開她,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正視我的雙眼。這種情況,任誰看了都知道她在強顏歡笑。

 

「我再問妳一次,妳說妳是為了自己才去醫院當志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別開臉,似乎在隱忍某種情緒,倏地,一串珠光在路燈的映照下一閃即逝,我愣愣地望著她,那天她離開道場的時候也紅著眼眶,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

 

「……跟我相依為命的奶奶上個月過世了,家裡空蕩蕩的,雖然每個地方都還留有她的味道,可是好安靜,太安靜了,我只要一個人待在那裡就會忍不住想哭。」

 

「妳……」我一直以為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樂天派,一定來自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從小就被捧在手心裡呵護。想不到一切都只是我先入為主的想像,隱藏在她笑容背後的悲傷對我造成莫大的衝擊,我真是錯的離譜。

 

「我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才會去醫院裡當志工的,因為跟醫院裡的爺爺奶奶們在一起可以讓我用比較平靜的方式想念她,所以你並沒有說錯,我只是透過幫助別人來自我滿足,根本沒有真心為大家著想。」

 

她一逕把自己付出的一切全盤否定,明明對其他人都很寬容,卻在自己身上設下嚴苛的道德枷鎖,我不能接受自己一時衝動說出口的話在她身上造成這種結果。

 

「那我呢?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會讓妳想起妳奶奶嗎?」

 

她一邊抹掉眼淚一邊搖頭。「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會忘記全部的事情。」

 

「這樣就夠了。」我制止她繼續胡亂擦淚,再度把她拉進懷裡。既然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忘記悲傷,這就表示我對她來說還有點用處,可以讓她暫時喘口氣,這樣就夠了。

 

「聽好了,明天早上準時到柔道場找我報到。」

 

「咦?」

 

「妳說過我的柔道生涯還沒有結束吧?如果妳希望我相信妳,妳就必須要先相信妳自己,雖然妳沒什麼天份,但我有把握能讓妳學會最基本的防身術。」

 

「為什麼……你不是討厭我才趕我走的嗎?」

 

「笨蛋。」

 

我緊繃的身體肌肉一下子全都鬆懈了。她果然是個資質駑鈍的學生,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主動送上門來擁抱自己討厭的女人?

 

「總之,在妳學會用我教妳的招式把我撂倒之前,我一個星期至少要見到妳三次。」

 

「這……」

 

「有什麼困難嗎?」

 

「沒、沒有,只是覺得你好像突然變了個人。」

 

「的確,我是改變不少。」我將雙手收回自己的口袋,唇角不自覺上揚。

 

──也許發現自己也可以被她需要,就是最好的改變。

 

──《番外│易承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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