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凌晨三點,頭燈的光點在深山野嶺裡流淌,形成一座地上銀河。幽暗的山徑起伏跌宕,有時要跨越隆起的樹根,有時要留心岔出的樹幹,睡意很快就消散無蹤。

 

我很早就出發了,然而比我晚出發的人還是一批接著一批,很快就追趕上來。照亮腳邊的微光像是迫近的怪獸,對我施加無聲的壓力。

 

心臟搏動的強勁力道清晰可辨。謹慎慢行的我只要心急就會出事,沒有跟人競速的餘裕。

 

還是讓他們先走吧!

 

一夥人加速從我身旁經過,很快就消失在下個轉彎處。

 

燈光隱沒了,而我就像一輛在快車道上小心行駛的慢車,在一次又一次被超越的過程中,漸漸感覺灰心。也許這些比我晚出發的人看見日出的時候,我還在路上。

 

 

 

 

不過是換了一個場景,我的處境跟在工作室的時候並無不同。

 

比我晚進公司的品寧,上個月升遷了。

 

她和我同齡,高中重考一年,大學出國交換再加上延畢半年,整整晚我兩年才踏入職場。她是大器晚成的代表作,有過荒唐的黑歷史。老師讓她重考,教授讓她補修,她就這麼一路掉隊又歸隊,磕磕碰碰地領到了畢業證書,玩夠了才開始找工作。

 

我和她完全相反,從小到大都把名列前茅當目標,是師長眼中的乖學生,沒有人擔心我學壞。成績考差了,我會激勵自己更用功;報告沒人做,我硬著頭皮也會把其他人的份扛下來。這種乖乖牌的價值觀跟著我離開校園,於是我在工作室裡不推辭,不抱怨,不偷懶,繼續當個認真的員工。

 

我以為像我這樣勤懇踏實的人是團隊裡最可靠的中堅份子,至少能得到一些認同。可是品寧亮眼的工作表現,和她勇於仗義直言的俠女性格,把我貫徹至今的信念推翻了。

 

『妳太乖了啦,這些附件之後等被發現有缺再補就好,反正也不影響合約內容,明天再處理也可以。走啦,星期五禁止加班!』

 

『不合理的規定就應該改掉啊,不然我們要浪費多少時間整理這種沒意義的文件?』

 

『這又不是我們的責任範圍,我叫他拿回去重寫,妳不要幫他收這個爛攤子。』

 

跟品寧共事一陣子以後,我的模樣如星球自轉,從亮面轉到暗面。擇善固執的優點變成墨守成規的缺點,每當她跳出來替我說話,我對自己的評價就下降幾個百分比。

 

看似跟她合作不太愉快的人,幾次磨合之後,都會不自覺地按照她的方式來。

 

而我,就只是個怕犯錯又怕得罪同事的老好人,總是原地踏步,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才剛開始繼續走,後頭又有新的燈光接近了,我只能再次退回路邊。

 

不過那道光並沒有跟其他人的頭燈一樣直接越過我,而是暫停了幾秒,照亮了我。

 

「加油,不遠了。」

 

阿森的笑容從寒冷的空氣中滲透出一絲暖意,我向他點點頭。隨他一同離去的光亮彷彿是一種魔法,幫我帶走了雜念。我重新吸了一口冷空氣,把身體裡鼓譟的情緒沉澱回去。

 

他就像是山神派來鼓勵我的使者,剛好出現在我最氣餒的時候。

 

「加油,不遠了。」

 

我複誦著山神使者送我的咒語,跟上他的腳步。一步又一步,通往山頂的路不全然只有上坡,也有陡下的路段。往下切不比往上爬輕鬆,每步都要抓牢東西再移動。每當經過一個小小的里程碑,上面的刻度就離目標更近一些。

 

「不要急,時間還很充裕。」阿森讓其他人先繼續往前走,抬頭看顧著我微微顫抖的步伐。

 

我一方面感激他在底下給我安全感,另一方面又為自己拖慢他的進度感到愧疚。分神之際,我腳滑了一下,整個人的重心都失去控制。

 

「小心!」他一個箭步上前,急忙把我擋下。「還好嗎?有沒有怎樣?」

 

我緊握著登山杖,驚魂未定地搖搖頭。多虧有後背包作緩衝,我才不至於受到嚴重的撞擊。果然我是不能一心多用的類型,一旦分心就會出錯。

 

「來,把登山杖給我。」

 

阿森一把將我拉起,向後面的人舉手示意我們沒事,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正踩在他腳上。

 

「對不起!」

 

「沒關係,妳不要緊張,踩這邊下來。」他冷靜地抓著我,一邊安撫我,一邊指引我踩著穩定的石塊往下走。

 

這不曉得是我第幾次給這個人添麻煩了,踩回平穩的路面,他明顯鬆了一口氣。其他人魚貫走過,有些人目擊剛剛的驚險瞬間,對我釋出善意的關心,我羞於應對,只好壓低帽緣避開他們的視線。

 

「阿森,你要不要先走?我覺得這次我可能也來不及看到日出了。」

 

阿森愣了愣,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說什麼喪氣話?妳看一下旁邊。」

 

左手邊是若隱若現的碎石陡坡,右手邊是長滿刺狀葉的矮樹叢。橘紅色的月亮如電影佈景般貼在濛濛亮的夜幕上,散發出一種現實生活中難以營造的詭異氛圍。

 

「妳看得太遠了,我說的是這邊。」

 

阿森用登山杖戳了戳路邊的土,地上立著里程數的木樁清楚寫著 0.2K。

 

換我愣了愣。什麼?只要撐完最後兩百公尺,我們就可以找個地方坐等美麗的日出了嗎?

 

「快到了,再堅持一下。」他輕敲我的帽緣,溫厚的嗓音很令人安心。「作為獎勵,下山的時候我帶妳去看一棵特別的樹。」

 

 

 

 

當我興奮加入坐等日出的行列,天還沒有全亮。

 

強勁的風壓把人驅趕到一顆巨石下,大家瑟縮在防風外套裡,冷得牙齒打顫。

 

「小青!來啦!」輝哥發現我們到了,特地拿著他的熱水壺從拐彎處走過來。

 

「哎唷,妳鼻子紅通通的吶。」他笑著打趣。「來,喝點熱茶!」

 

「你也紅通通的啊。」我伸手接過壺頂的杯蓋,神采奕奕地笑回去。「謝謝輝哥。」

 

「不客氣!等一下記得多拍一些漂亮的照片,拿回去跟妳老爸炫耀。」

 

「好。」

 

「嘿嘿,帥哥,很罩哦。有你跟隊,我都不用擔心小青落單。」輝哥冷不防對同時抵達的阿森眨眨眼又挑挑眉,顯然又沉浸在扮演月老牽紅線的快樂裡了。

 

「輝哥,你不要再陷害他了。」

 

「哎唷,怎麼說是陷害?要不是我兒子都結婚了,我才不會把妳介紹給別人哩!」

 

「輝哥,我有女朋友。」阿森突然打斷輝哥。

 

我盯著暗潮湧動的流雲,捧著熱茶的雙手悄悄抖了一下,從旁人的角度看不出一絲破綻。

 

為什麼聽到這個人有女朋友,我會有種失落感?這不是我意料中的事情嗎?

 

輝哥沉寂了片刻,調侃我們這麼多次,總算輪他尷尬癌上身。

 

「哎,原來有女朋友啦?怎麼不早說。」

 

「抱歉,我跟我女朋友是遠距離。」阿森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剛才救我一命的時候一樣溫厚了,擅於閱讀空氣的我聽出低落的音調,不由得抬頭望向聲音的主人。

 

他堅挺的鼻樑和薄抿的嘴唇還是維持著好看的弧度,但是眼睛裡沒有笑容,看起來似笑非笑。

 

輝哥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偏偏招架不住這種一步錯步步錯的劇情,見我喝完茶就趕緊回收杯蓋,速速撤回氣氛輕鬆熱絡的草根系閒聊區。

 

吃驚歸吃驚,我還是忍不住被輝哥落荒而逃的舉動逗樂了。

 

「你真的應該早點說的。」

 

「嗯,抱歉。」阿森撓了撓腮,似乎沒料到自己說的話會激起這麼大的漣漪。

 

「不用抱歉啦,是他自己要亂點鴛鴦譜的,又不是你的錯。而且我之前就阻止過他了,你這麼會照顧人,如果沒有女朋友,那只可能是交了男朋友。」

 

「咳,我沒有那種取向。」

 

「哈哈,我只是隨口說說,不要在意。」

 

「嗯。」

 

沉默降臨,我不再看他,而是轉頭望向遼闊的地平線。那份失落的心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我想我大概是不小心把張煥東的角色投射在阿森身上了。

 

「天快亮了,我去拍幾張照。」

 

「要幫妳拍嗎?」

 

我猶豫了一瞬,四周正好沒有別人能幫忙,拒絕他的幫助反而不太自然。

 

「會太麻煩你嗎?」

 

「當然不會。」阿森接過手機,隨即替我找到最好的視角,指揮我過去站好。

 

隨著日出時間接近,幾縷細柔繾綣的雲絲在粉色的天空交織出一面金色薄紗。阿公說過的美景跨越時空在我的記憶裡留下深刻的痕跡,雲海淹沒群峰,形成一波又一波海浪,朝著嚮往的方向奔湧而去。

 

而此刻的輝哥忙著跟其他人交頭接耳,轉過頭來看到我和阿森四處追拍山神賞賜的流雲日光,心裡那道坎似乎還是有點過不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Starfish 的頭像
    Starfish

    築宇角

    Starfis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