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我跟阿森約在他租屋處附近的一家早餐店碰面。

 

雨季來臨,厚重的雲層彷彿囤積了整季的雨量,連續下了三天三夜。城市裡的街道像是貫穿水泥叢林的溪流,走在路邊很容易就被行車剷起的水花濺溼。

 

窄小的傘面抵擋不住磅礴的雨勢,等我抵達店門口,襯衫外套都已溼透。

 

假日早晨的早餐店氣氛悠閒,沒有學生和上班族趕著取餐,老闆還有餘裕跟客人聊天。阿森跟老闆聊到一半,聽見店員道早安的聲音,便轉頭望向店門口。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興許是我看起來太過狼狽,他臉上的微笑轉瞬凝滯,被驚訝取代。

 

我的鞋襪也被雨水浸溼了,走進室內發出噗啾噗啾的聲音,在寧靜的空間裡格外引人注意,令我舉步維艱,尷尬不已。

 

「早安。」

 

「早。妳淋雨了嗎?怎麼溼成這樣?」

 

「風太大了,傘不太好撐。」我無奈苦笑。高樓之間的風力特別強,剛剛過馬路的時候我的傘差點就當街開花了,不溼也難。

 

「妳應該等雨小一點再出門的。」

 

阿森主動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我,我不好意思接受他的好意,怕會把他的衣服也弄溼。

 

「先穿我的吧!」

 

「不用啦,我的等一下就乾了。」

 

「穿著吧!不然妳會感冒的。」

 

「真的不用啦,我現在不冷。」

 

「這件外套昨天剛洗過,是乾淨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阿森莞爾一笑,逕自把外套披到我肩上,走到櫃檯邊去拿菜單。

 

外套一落到肩上,把涼意都驅散了,感受得到外套主人身體的餘溫,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真拿他沒轍。他執意照顧人的時候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說話的語氣也很堅定,這讓我忽然想起張煥東說他對我特別關心的那番話。我不禁對自己披上外套後心跳加速的反應感到不安,無法分辨這是出於心虛還是心動。

 

我提醒自己,這個人名草有主。趁著他還在櫃檯前跟老闆對話,我決定向他堅定的態度看齊,脫下他的外套掛回他的椅背,卸下這份伴隨好感度提升的小小罪惡感。

 

「妳真固執。」

 

回到披掛外套的座位,阿森的笑容隨之隱沒。我微微一笑,彷彿拿下了一場勝利,但卻沒能為這場勝利由衷地感到喜悅。

 

「是你體貼過頭了。」

 

「會嗎?」

 

「如果你的女朋友知道你隨便把自己的外套借給別的女生穿,可能會不開心或誤會你。」

 

「她不會在意的。」提及那個人,他的眉心若有似無地糾結了一下。「而且我也不是隨便借給別人,是有需要才借,我擔心妳真的會感冒。」

 

說著說著,他抽了一張面紙給我,隨手又是一個細心的暖舉。

 

明明這就沒什麼,我的心跳卻不太聽話。凝結在髮梢的水珠就像抓不住雲朵的雨滴,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被流動的空氣抖落到面紙上,溼了一塊,水漬漸漸蔓延開來。

 

「謝謝。」我連忙伸手接下,倉促擦乾自己。「抱歉,我好像太多嘴了。」

 

擅自切換自己的視角,自以為是用別人的立場思考,這是我的壞習慣。對一個正跟另一半陷在僵局中的人來說,我的顧忌或許是一根扎心的刺,會冒昧地誤傷他。

 

他唇角上揚的弧度很淺,看起來似笑非笑。

 

「我怎麼覺得,體貼過頭的人好像是妳?」

 

我愣了愣。他沒在意,抬手感受空調吹出的冷風,眉頭又皺了起來。

 

「還是我們換別桌?這裡是出風口。」

 

有些人的關心就像泉源,就算用雙手阻擋也不可能完全堵上。我忍住打噴嚏的衝動,捏著發癢的鼻子點點頭。若是這種程度的體貼,我還可以輕鬆地點頭說好。

 

 

 

 

「我已經先跟房東聊過了,他說如果妳有意願,今天就可以簽約。」

 

其實我本來已經打消搬家的念頭了,只是不好意思拒絕才來赴約,但是實際走訪阿森住的社區公寓後,這個念頭就跟窗台上的植栽一樣,重新茂盛了起來。

 

房東還很年輕,歲數大概比我們大一輪左右,住在這裡的房客都叫他思捷哥。雖然他沒有跟房客住在同一棟樓,但很認真維護大家的居住環境,公共區域乾淨到連一張紙屑都沒有。

 

就跟阿森之前跟我說過的一樣,這間公寓距離捷運站不遠,位在安靜的巷弄裡,聽不到車水馬龍的噪音,不僅生活機能良好,房租也很親民。像這樣物美價廉的物件只要在租屋平台公開上架,很快就會被別人搶走了。

 

今天就得做出決定才行,我不禁開始認真考慮跟現任房東提前解約的可能性。

 

「這裡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妳想要什麼時候搬進來都可以。」

 

幾天前剛粉刷過的牆壁還留有淡淡的油漆味,前房客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跡被塗抹成一片均勻的象牙白,有種重新開始的儀式感。

 

房間採光明亮,通風良好,陳設簡單卻很有質感,家具也不用額外準備。對於單身的人來說,這裡提供的東西足以應付生活所需的一切,幾乎沒什麼可以挑剔的缺點。

 

「阿森就住在樓上,妳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找他幫忙解決。」

 

託阿森的福,思捷哥對我相對放心,合約都還沒簽就把我當半個房客對待。而阿森就像是半個房東,思捷哥說一句,他能補充三句,替我顧慮到不少細節。

 

繞完一圈,我們在門口聊了起來。

 

「聽說妳跟阿森是在山上認識的,妳也很常去爬山嗎?」

 

「呃,沒有他常。」我心虛地覷了阿森一眼,他露出知情的微笑,畢竟我爬過的山屈指可數。

 

「哈哈,那當然。如果妳比他更常去,那就是他改行當薪水小偷了。」

 

阿森笑納思捷哥的調侃,向我說道:「思捷哥跟我也是在山上認識的。」

 

「對他來說,山脈就是人脈。」思捷哥笑道。

 

阿森聳了聳肩。「我覺得交朋友還是要看緣分。」

 

確實,雖然人們在山上很容易卸下冷漠的武裝,變得比較有人情味,但小聊幾句就擦身而過的情況還是比較常見。

 

我跟阿森的關係也是不知不覺被各種「剛好」串連起來的——因為我剛好在山上住一晚,因為他剛好在山屋值班,因為我們剛好都想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刻出門看星星,又剛好喜歡同一種巧克力餅乾——於是萬有引力把我們這兩顆形貌與成分都截然不同的星球拉進一個微星系,繞著不知名的恆星旋轉,有了註定相遇的週期。

 

「對了,小青妳是做什麼工作的?」思捷哥忽然問道。

 

「我在一間軟體設計公司做專案管理。」想起今天背出門的包包跟平日上班背的是同一個,我從裡面翻找出名片,遞了一張給思捷哥。

 

看見思捷哥收到名片,阿森也跟我要了一張。

 

「哦,真巧,我跟我朋友最近正在籌備創業,打算把架設網站的工作外包出去。你們公司有在承接這類的商案嗎?」

 

「有,我剛好就負責這一塊。你們是做什麼的呢?」

 

「我們打算開一家登山用品店,兼做出租和銷售。」

 

登山用品店,聽起來真適合阿森。我心中才剛浮現這個感想,視線就不小心往他的方向飄過去。他發現我在看他,便揚起唇角對我微笑。

 

「我可以稍微瞭解一下委託你們製作的流程嗎?今天晚上我剛好要跟那位朋友碰面,可以順便跟他講這件事。」

 

思捷哥的聲音把我喚回,順勢掩蓋掉我閃躲那雙深邃眼睛的瞬間反應。

 

這種觸電般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就像一顆瀕死的心臟,忽然被體外去顫器發送的強電流震醒了一樣。我對這種想躲對方的感覺並不陌生,只是上次產生這種感覺的時間點已經離我很遙遠。

 

那時的我還太年輕,伴隨心動而來的酸澀與苦悶還沒有經歷過漫長的發酵期,不曾大肆破壞過甜蜜的滋味。

 

幸好,思捷哥興致勃勃的提問很快就把我的思緒抽離那裡。我點點頭,向他介紹起公司的接案流程,就像平常對客戶做簡報一樣。

 

沒想到跟房東之間的對話會演變成一場商業洽談。眼看這個話題似乎還要延續一段時間,置身事外的李靖森插不上話,默默拿起林詠青的名片仔細端詳。

 

墨綠色的萊妮紙卡上燙印著金色的筆畫,就像穿透森林的光線,精緻又簡潔。她的姓名很適合放在這種風格的名片上,斜槓在「專案管理」後面的「設計」像是刻意保留的職稱,為她建立一種全能的印象。

 

這種印象是一種陷阱。進入職場工作的人或多或少都會覺察到,能者多勞的真相是勞者多能。他也從不同的朋友那裡聽過很多工作分配不均的怨言,原因是大家都想把事情交給值得信任的人處理。公司裡只要有個願意負責任又能把事情做好的人,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座重力場,不斷捕獲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工作,漸漸扭曲個人的空間和時間。

 

最後成為一個不得不無所不能的人。

 

李靖森不曾跟林詠青共事過,但他看過她手上掛著點滴還急著查看手機裡的工作訊息,也聽過她在車上被同事好友逼著請病假,種種跡象都顯示她是一個職場黑洞,吸附了沉重的壓力。

 

切換到工作模式的她,感覺和在山上努力跟上大家步伐的狀態有點像,雖然累了,速度慢下來了,但是從來不會主動說想要休息。

 

她當聽眾的時候眼神很專注,回應也很正面,很容易讓健談的人變得更加健談。李靖森看著愈聊愈起勁的思捷哥,彷彿看到年輕版的輝哥在對她滔滔不絕。

 

他們都是熱愛交流的社交型人格,不太會去留意聊天對象是否露出疲態。如果他不出面喊卡,林詠青大概還要頂著半乾的頭髮,站在這間空屋門口多吹半小時冷風。

 

「思捷哥,時間不早了,你待會不是還要去別的地方嗎?」

 

思捷哥抬手看錶,忽然下巴一掉,整個人倉皇了起來。

 

「啊!我得走了,老婆和小孩還在外面等我。小青,租屋契約一式兩份在這裡,我已經簽好我的部分了,妳確定要租的話,待會簽完拿給阿森就可以,訂金可以之後再給沒關係。阿森,不好意思,後面麻煩你了!」

 

「好。」阿森淡定地接過文件夾,似乎已經對類似的場景見怪不怪。

 

「小青,很高興認識妳,之後再跟妳聯絡!」

 

我愣愣地點頭揮手,一回神,剛剛還在跟我聊店面裝潢的人已經飛奔下樓,消失不見。

 

我好奇探頭往下望,忍不住感嘆:「思捷哥還真是人如其名。」

 

不僅思緒跳躍,動作也很敏捷。

 

「他是急了一點,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唉,不說他了,妳先上來吧!我拿吹風機給妳。」阿森把空屋的大門關上,回頭就招呼我上樓。

 

我這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人真的就住在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