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這場大雨下得正是時候。艾布納祭司站在祭台前帶領眾人默禱，隨著雨勢漸大，人們惶恐不安的心情也漸漸被撫平。

曾幾何時，火災的警鐘停止了。

聚集在聖堂裡外的人們或站或坐，有些人倚著牆昏昏欲睡，有些人坐在台階上盯著地面上濺起的水花發呆，不久前在廣場上發生的那場騷動彷彿只是過眼雲煙。

艾布納的寢室靜悄悄的。列斯特把依蓮恩攬在懷裡後便如雕像般靜止不動，用閉目養神來粉飾內心的忐忑。窗外的滂沱大雨恰好掩蓋了他促狹的心跳，依蓮恩的沉默對他來說比一世紀還要漫長。矛盾的念頭在心中來回拉扯，既想聽到她的答覆，又怕她的答覆會讓他的期待落空。

倏地，一度平靜下來的聖堂再度掀起新的一陣騷動。

列斯特聞聲睜眼，赫然發現依蓮恩的髮絲之間有微弱的綠光若隱若現。他將蓋住綠光的幾縷髮絲撥到她耳後，才剛撫上正在發光的耳飾，忽從指尖竄過一陣刺痛，痛得他立刻縮手。

依蓮恩被列斯特的動靜嚇了一跳。列斯特正要追問耳飾的來歷，籐製的房門猛然被人打開。

「快！快進去！」人們爭先恐後擠進窄門，顧不得徵求艾布納祭司的同意便擅闖進來。

「啊！是她用巫術召喚了那隻可怕的瘋狗！她要報復我們！」倉皇逃入屋內的村民一看見綠光，立刻嚇得大聲嚷嚷。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幫依蓮恩洗刷不白之冤？列斯特眉心緊擰，恨不得將這些口不擇言的嘴巴通通縫起來。相較之下，依蓮恩的情緒彷彿已經變成一灘死水，遭到惡意的攻擊也波瀾不興。

她不發一語，默默拉起列斯特的手往外走，避免列斯特再為了維護她與其他人起衝突。

吼──

長廊另一頭猛然傳來震撼耳膜的咆哮，銀白色的龐然身影凌空躍進，奇蹟般的移動速度令凡人望塵莫及。手持農具試圖制伏牠的男人們有如驚弓之鳥般四處退避，護著身後一家老小，唯恐這頭野獸會朝著自己的方向衝過來。

這名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雨中短暫的平靜，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循著御風靈石的指引一路闖過長廊，來到靈石主人的所在之處。

依蓮恩才剛和列斯特一同跨出房門外查看情況，牠便以破天荒的神速飛抵眼前。見到她，齜牙咧嘴的可怕表情頓時收斂下來。

緊緊攀附在狼犬背上的金髮少年已經筋疲力盡。他剛歷經一場空前絕後的超高速飛行，一降落就不敵強勁的後座力被拋飛出去，摔在地上連滾數圈才停下，差點暈死過去。

「柯洛威！」

列斯特見狀大駭，沒想到遍尋不著的御靈祭司竟然會跟風精靈一起歸來，還淪落到這副淒慘的境地。柯洛威滿身泥濘，面無血色，彷彿剛從鬼門關前走一遭，連回話都覺得費力。他朝列斯特露出無奈的苦笑，骨頭都快散了。

「真高興還能活著見到你，差點就要在你的故鄉替我辦葬禮了。」

列斯特臉色驟變，趕忙趨前要將他扶起。

「等等！先不要移動他。」依蓮恩立刻制止列斯特。「他摔得很重，不確定有沒有傷到骨頭，隨便移動的話可能會加重傷勢，等檢查後確認沒問題再扶他起來比較安全。」

聞言，列斯特趕緊收手。柯洛威仰望著神色謹慎的女孩，昨日僅只是遠遠一瞥，今天第一次看見她的正臉。她長相秀氣，眼神清透，看起來聰明伶俐，雖然氣色不佳，卻讓他心生好感。更重要的是，原來風精靈要保護的對象就是她。

令人聞風喪膽的「瘋狗」默默靠近依蓮恩，像是不甘心被主人冷落似的，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手心，積極博取她的注意。披覆在牠身上的厚重皮毛因為吸附雨水而變得厚重，所幸除此之外並沒有一眼可見的外傷，令依蓮恩稍稍鬆了口氣。

「太好了，你平安無事。」依蓮恩輕揉阿瑟姆的側臉，幾乎忘了褪去這層獸皮後，他也擁有一張五官深邃的人類臉孔。

「哥哥，我去醫館找洛西醫員來。你先幫使者大人把頭髮和身體擦乾。」

「等等。」列斯特急忙拉住依蓮恩。經過下午的教訓，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她落單了。「由妳來幫他檢查就好。如果真的有需要，我再請其他人去找洛西醫員來。」

「可是……」

「聽我的話，拜託妳了。」

柯洛威納悶地瞅了列斯特一眼，不曉得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總覺得這個偏執狂對他妹妹的保護程度又往上升級了，比抵達旦臨村之前還要躁鬱。

艾布納祭司在旁人的攙扶下跛著腳匆匆趕來。只見在場的人們呆站著，全都對狼犬溫馴的表現吃驚不已。回想起來，剛才牠衝進聖堂的時候雖然面目猙獰，卻沒有襲擊任何人，是他們自顧自的鼓譟引發了這場恐慌。

「各位！那位是從王城來的聖地使者，是我們尊貴的客人，你們切莫傷害護送他平安歸來的靈犬。」年近古稀的艾布納也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體型龐大的森林猛獸，但他表現得無所畏懼。

萬物皆有靈性。狼犬看起來護主心切，就算艾布納不是御靈祭司，也已經猜出狼犬的身分。

「我想牠就是列斯特稍早提及的風精靈，我們應該以禮相待，而不是把牠當成猛獸驅趕。」

「風精靈？」眾人半信半疑地盯著銀白如星的身影，一時難以置信。

「真的嗎？列斯特，你不是說風精靈是個男人嗎？」

「是真的。風精靈就如傳說的一樣，可以擁有人類的形象，也可以化身為動物。」

匡啷！

得知傳說中的風精靈近在眼前，人們紛紛拋下手裡緊握的農具，敬畏地跪地膜拜。霎時間，清脆的響聲在聖堂的長廊上迴盪不絕。

端坐在依蓮恩身側的阿瑟姆對眾人跪拜的情景漠不關心，彗尾般燦亮雪白的尾巴輕輕擺動，眼裡只有為牠平安無事鬆一口氣的靈石主人。

列斯特上前與艾布納交談了幾句，隨即委託熟識的巡守隊員幫忙去找洛西醫員，自己則代替失職的巡守隊長發號施令，讓無所適從的隊員們幫忙疏散人群。

依蓮恩看著列斯特可靠的背影，心底踏實了許多。他真的成為一位了不起的騎士了，巡守隊服膺於他的指揮，彷彿他才是真正的隊長。

柯洛威輕咳一聲，將她的目光拉回自己身上。

「小蓮妹妹，請妳幫我檢查吧。別擔心，我雖然不比妳哥強壯，但也稍微練過身體。而且他是我的護衛，既然他說妳可以幫我，妳就可以。」

依蓮恩最初有些猶豫，最終被柯洛威逞強的微笑說服了。雖然她一直以來都只是康納德醫官的助手，但是醫官偶爾也會讓她嘗試為病人診療，嚴格說來，她並非毫無經驗。何況這是緊急狀況，若是醫官在場，絕對不會讓一名傷患躺在冰冷的地上久等。

難道要讓傷患染上風寒，加重傷情變成病患？康納德嚴厲的教誨彷彿在耳邊敦促，讓她下定決心。

「我知道了，我會盡力而為。等一下我會按壓你身體的不同部位做簡單的測試，如果會痛請不要忍耐，一定要老實告訴我。」

「當然，我的身體可老實了。」

柯洛威雙手一攤，一副準備好任她擺布的模樣。現在不只御風靈石，連風精靈也找到了，神官賦予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一半，稍微鬆懈一下應該可以被原諒。

「阿瑟姆，你也快去把身體弄乾吧！不然會感冒的。」開始為柯洛威進行檢查前，依蓮恩不忘關照同樣渾身溼透的狼犬。

風精靈即使吹到冷風也不至於傷風感冒吧？柯洛威暗自腹誹。令他錯愕的是，風精靈聽了女孩的話之後竟然馬上走到四下無人的地方，奮力將身上的水甩乾。

簡直像是被她親手養大的小狗一樣聽話！

祈月村裡有多少祭司潛心修行都未必能夠成為御靈祭司，更別說與精靈交換誓言了，此等緣分百年難得一遇。何況眼前這個女孩連祭司都不是，究竟付出了什麼代價，竟然讓偉大的風精靈甘願奉上珍貴的靈石，對她百依百順？雖然風精靈說她有性命之憂，但是她在柯洛威眼中比誰都幸運。

依蓮恩對柯洛威欣羨不已的心聲渾然不知，一心專注於診察。她小心翼翼按壓他的胸腹，確認無礙後緩緩扶他坐起，接著輕輕揉捏他的頸部。隨著力道逐漸加重，忽然聽見柯洛威發出一陣呻吟。

「這裡會痛嗎？」

「不，不會。」柯洛威不好意思坦承自己是因為被按摩得太舒服，一不小心發出了聲音。這段時間又是趕路又是逃命的，根本沒有機會好好休息，現在身體突然放鬆，倦意便不留情面地席捲而來。

「謝謝妳，我感覺像是重新活過來了，妳的手很溫暖。」他露出客氣的微笑。

「這沒什麼。」依蓮恩靦腆地別開目光，繼續為他檢查手臂。「這樣會痛嗎？」

「嗯⋯⋯不會⋯⋯嘶⋯⋯！」

右手臂才剛被稍微抬起，柯洛威像是嚐到一顆酸進骨髓裡的檸檬一樣，想維持帥氣的形象卻逞強不了，臉上的微笑完全垮下。

「痛，很痛。」

依蓮恩趕緊停住，輕輕放下他的右手，耐心等待這陣疼痛緩和下來。

「你的肩膀可能脫臼了，等一下換上乾淨的衣服後我再幫你包紮固定。我們換左手看看，這樣會痛嗎？」

「不會。」

「好，那接下來換左腳。我先幫你把鞋子脫下來。」依蓮恩捲起滿是泥濘的褲管，雖然受傷的不是自己，她卻極其小心，好像能夠同理對方的痛楚。

「深呼吸，別緊張。」

「哈哈⋯⋯我該不會是妳遇過最怕痛的人吧？」柯洛威一邊冒冷汗，一邊苦笑。

「每個人對疼痛的敏感程度不一樣，請不用介意。」依蓮恩將他另一隻腳的鞋子也脫下來，完成檢查後，緊繃的表情終於寬舒一些。「太好了，你的腳應該沒有受傷。你想試著站起來看看嗎？」

「好。」柯洛威欣然答應。

依蓮恩將柯洛威的左手臂繞過自己的肩膀，待他做好準備，一口氣扶他站起。柯洛威剛站穩便從腳邊感受到一股涼意。風精靈毛茸茸的身軀硬是鑽過他和女孩中間，試圖把他們分開。

「阿瑟姆，怎麼了？」依蓮恩愣了愣。

狼犬仰起頭，雙眼瞇成一線，索性直接在兩人中間擠出來的空位坐下。此舉不禁令柯洛威啞然失笑。誰能想到把大家嚇得雞飛狗跳的森林猛獸竟然也會撒嬌爭寵？

「你是不是會冷？再等一下就好。」

依蓮恩輕輕撫摸狼犬的頭，並未察覺柯洛威默默向風精靈投以同情的目光。這女孩明明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在某方面卻很遲鈍。

「怪不得妳哥口風那麼緊，關於妳的事一點都不想透露。我現在能理解他的心情了。」

「嗯？」

「沒什麼。我只是想告訴妳，精靈通常不會怕冷或怕熱，他們跟自然環境共融得很好。阿瑟姆，我說的對嗎？」

狼犬抖了一下耳朵，坐在原地不動如山，故意假裝沒聽見。就在這時，兩條乾淨的大毛巾分別從後面蓋到柯洛威和狼犬頭上。列斯特背著柯洛威昨日遺落在會客室裡的行囊，跟艾布納祭司一起回來了。

「小蓮，他的狀況如何？」

「他的右肩脫臼了，需要包紮固定，其他地方應該沒有大礙。」

「脫臼？」

「是的。」

列斯特觀察了一下柯洛威垂放身側的右臂，無力的樣子確實是脫臼時會有的徵兆。

「我只看醫官處理過一兩次，還沒有實際幫人治療過，所以等洛西醫員來了再⋯⋯」

依蓮恩還沒說完，列斯特冷不防上前抓住柯洛威的右肩和上臂，以熟練的技巧把脫離肩窩的骨頭復位，痛得他發出一聲慘叫，差點噴出眼淚。

依蓮恩完全呆住了。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像是一場錯覺。

「抱歉，嚇到妳了。我在騎士團學過肩膀脫臼的緊急處置方式，同伴墜馬的時候偶爾會需要這麼做。」列斯特伸手輕拍她的頭，溫柔的語氣令一旁真正的受害者欲哭無淚。

「你就不能把你對妹妹的關懷分我一點嗎？沒良心的傢伙。」柯洛威痛到臉色慘白。

「你是自討苦吃，我找你一整天了。如何，右手能動了嗎？」

柯洛威瞪著列斯特，湖藍色的眼睛泛著淚光。可恨的是，剛才完全動彈不得的右手臂竟然慢慢恢復知覺了。但他決定拒不承認。

「不能。你粗暴的治療方式讓我傷勢惡化了，我需要你妹妹當我的隨行看護。」

「不需要。不准對我妹妹動歪腦筋。」列斯特眉頭一皺，出手按住毛巾，繼續粗暴地幫柯洛威把正在滴水的頭髮擦乾。

「哇啊啊⋯⋯妹妹快救我。」柯洛威一邊搖頭晃腦，一邊發出博取同情的呻吟。

「哥哥，你輕一點吧！他看起來很痛。」

在依蓮恩擔憂的勸阻下，列斯特這才稍微減輕了一點「懲罰」的力道。

「你先進房間把衣服換了吧！需要我幫你再喊我一聲。」

「我比較需要你妹妹的幫忙。」

「你⋯⋯」

「列斯特，雖然你跟柯洛威是朋友，但他畢竟也是我們重要的客人。不要太過踰矩了，好好善待人家。」艾布納祭司出面說了句公道話。

還是老人家親切明理。柯洛威像是找到靠山的頑皮小孩，向列斯特扮了一個鬼臉。艾布納將他幼稚的挑釁看在眼裡，秉持著第三方調解紛爭的公平原則，向一旁的女孩露出微笑。

「小蓮，能不能麻煩妳去廚房準備一些吃的和喝的過來？我想柯洛威在外頭折騰了一天，應該很需要補充體力。」

「好的，我這就去。」依蓮恩趕緊領下任務，匆忙跑開，從柯洛威和列斯特之間脫身。

她一走，守在她身側的狼犬馬上起身跟上。列斯特目送他們離開的背影，心中湧現一股挫敗的安全感。他知道只要有風精靈陪在依蓮恩身邊，依蓮恩就不會有事，但他更希望離她最近的位置永遠只屬於自己。

是不是太貪心了？

「咳咳咳！」柯洛威故意重咳幾聲，向列斯特表達深切的不滿。「不是要我進去換衣服嗎？你再不把衣服給我，我就要凍死了，護妹狂魔。」

列斯特沒好氣地帶他走回艾布納的寢室，這才發現剛才跑來避難的人們竟然還沒離開，全都躲在門邊偷看，其中一人還是昨晚向他表白過的菲伊絲。

菲伊絲跟列斯特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會，立刻赧紅了臉。「我去看看依蓮恩需不需要幫忙。」

哎，又來了？跟在列斯特後面的柯洛威打量起眼前的女孩，一看就知道她是列斯特的仰慕者，藏不住愛意的眼神跟王城裡那些對他暗送秋波的女人一模一樣。

菲伊絲並不期待列斯特給她正面的回應，因此話剛說完就一溜煙地逃開。列斯特來不及攔阻，只能故作鎮定的把其他人請出門外。

門一關上，柯洛威便挑起眉毛，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慢悠悠地說道：「看樣子我跟你分開行動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你沒有什麼要向我報告的嗎？我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