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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平日爬慣高山的李靖森來說,在郊山的林徑上奔跑就跟呼吸一樣,是內嵌在基因片段中的一種本能。一般人花半小時才能走完的路,他只需要十五分鐘,幾乎不怎麼費力。

 

見到他,本以為今天已經沒戲唱的品寧眼睛又亮了起來。

 

「阿森!」

 

她的熱情重新點燃了,聲線的波形產生嬌俏的質變。不久前才被她言語轟炸過的張煥東冷冷看了她一眼,對她好惡分明的態度感到不可思議,懷疑她根本有雙重人格。

 

李靖森快步走來,視線快速掃掠了一圈,首先確認沒有人受傷或意識不清,不需要對外求援。

 

「怎麼是你來了,輝哥呢?」我抬起目光,看到他也難免訝異。

 

「輝哥跟妳講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我走得比較快,所以代替他來。」

 

「噢。」原來如此。輝哥還真有義氣,竟然一掛電話就甩鍋給他。不過這樣也好,品寧看起來沒那麼失望了,我的心理負擔稍微減輕了一些。

 

「妳哪裡不舒服?」阿森謹慎地觀察我,似乎忘了跟我同行的張煥東有專業的醫學背景,完全沒有想到要把他當成諮詢的對象,直接找我問話。

 

「⋯⋯」我欲言又止,倒不是不能對阿森坦白,只是張煥東還在旁邊,我怕他聽到之後又會過來逼我跟他去醫院。無論是他還是葉蒔蘊的診間,我都不想再踏進去了。

 

「胃又痛了嗎?」等不到我的回答,阿森乾脆自己猜。

 

「⋯⋯現在已經不痛了。」我輕嘆,他還真是有眼力見。

 

「我看妳的身體還沒完全康復,這陣子還是多休息吧!山一直都在,等妳恢復健康,什麼時候想要來爬都可以。」

 

「阿森學長,是我拜託詠青帶我來的。所以你不要念她,要念就念我吧!」品寧忽然湊過來勾住我的手臂,神采飛揚地仰望這張帥氣的臉龐。兩人之間將近十五公分的身高差對她來說有致命的吸引力,她尤其喜歡從這個角度欣賞對方的五官。

 

「什麼?」阿森怔怔地看著品寧,無論是「學長」這個重出江湖的稱謂,還是主動找他討罵的怪異要求,都讓他覺得錯愕。

 

張煥東站在劉品寧身後,強烈的既視感讓他臉色變得很凝重。他默默看了林詠青一眼,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在這一瞬間想起葉蒔蘊微笑喊他學長時的親暱與嬌甜。

 

如果他當初沒有假裝對學妹心中蟄伏的情感一無所知,沒有沉溺在同時被兩個人需要的優越感之中,是不是就不會落到今天兩敗俱傷,三方皆輸的局面?

 

「其實她這陣子已經很少胃痛了,所以才會答應帶我來爬山。今天她會突然不舒服,可能是因為早餐沒怎麼吃的緣故。」

 

「妳沒吃早餐?」阿森皺眉望向我。

 

我想起他前陣子傳給我的網路文章,其中一篇就是在強調吃早餐的重要性。

 

「她很認真聽醫生的話,所以最近吃得很少⋯⋯啊,我說的醫生不是旁邊這位哦!」

 

品寧挽著我,積極在這場對話中取得話語權,讓我有種被她當成道具盡情利用的感覺,心情有點糟。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在秤重友情和愛情的時候,天平明顯傾向愛情那一邊。

 

另一邊,忽然被針對的張煥東黑著一張臉,極力壓抑心中的不滿。他不懂,劉品寧這個女人到底看他哪裡不順眼?為何非要在李靖森面前對他放冷箭,難道是嫌他存在感太薄弱嗎?

 

李靖森瞥了張煥東一眼,沒有表態。

 

「品寧,妳現在精神很好的樣子,體力是不是恢復得差不多了?」我的手微微使力,希望她能轉移話題,別再讓劍拔弩張的氣氛繼續惡化下去。

 

「嗯?」她愣了愣,顯然沒有掌握到我的暗示。

 

「如果妳還不想下山,可以考慮待會跟阿森一起走。」

 

這是我臨時想到的辦法,能讓她有一次接近阿森的機會,也能讓我擺脫夾在中間的困境。

 

「那妳呢?」品寧顯然動心了,緊緊挽著我的手總算悄悄鬆開。

 

「我怕我等一下又會不舒服,所以還是先回去比較好。」

 

「⋯⋯」品寧偷偷觀望阿森的反應,貌似有幾分猶豫。跟他獨處的機會可遇不可求,她當然想要好好把握,可是她又不想在阿森面前留下棄朋友於不顧的自私形象。

 

李靖森神情緊凝,不能理解林詠青把劉品寧丟包給他的動機。如果他們走了,就代表她必須跟張煥東兩人單獨相處。

 

幾週前尾隨他們的白色休旅車,已經用妨礙視線的大燈在他心中建立駕駛人車品差勁的印象。而經驗告訴他,通常車品差勁的駕駛人,下車後的人品也都不怎麼樣。

 

張煥東就像跟蹤狂一樣,連林詠青的爸爸都說他是髒東西,誰知道他今天跟來爬山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也許他對前一段感情的執念已經深切到由愛生恨,要是他一轉身就變成恐怖情人,林詠青自己一個人要向誰求救?

 

左思右想,他的結論很明確。

 

「我等一下沒有要再回頭往上走了。我跟你們一起下山。」

 

 

 

 

我走在前面。品寧和阿森的交談聲不時從後面傳來,聽得出來她很努力在加深彼此的交流。不過阿森今天話不多,而且兩人的興趣幾乎沒什麼交集,所以品寧開的話題總是很快就結束了,乍聽之下他們很像是在錄製某個沒有擬好訪綱的談話性節目,有點單調,有點乏味。

 

我默默當聽眾,漫不經心地走著。

 

張煥東走在最後,雖然下山比上山輕鬆,他仍然落後了一大段距離。昨天值夜班的他,今天一早就到我家巷口站崗,不曉得有沒有睡滿五小時?

 

「哇啊——」分神擔心他的我不經意被石頭絆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撲。幸好生長在轉彎處的櫟樹及時擋住我,我才沒有摔進步道旁的深溝裡。我抱著樹幹,背包的環扣被眼明手快的阿森伸手拉住,他跟這棵櫟樹拯救我的時間點幾乎重疊了。

 

「謝⋯⋯謝謝。」我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差點就要抄捷徑下去了,妳沒事吧?」他也驚魂未定地看著我。

 

「嗯,沒事。」我的胸口貼著粗糙的樹皮,撿回一命讓我心跳得很快。這不知道是他第幾次救我了,不管是在地形陡峭的高山還是土石鬆軟的郊山,我都能把下山的路走得驚心動魄。

 

品寧在我們後面親眼目擊驚險一瞬間,替我捏把冷汗之餘,對阿森有如超人一樣敏捷的身手更是讚嘆不已。他幾乎沒有足夠的時間反應,身體比大腦更快動起來。腳下那些枯枝亂石很可能會害他一起滑倒,但他帥氣地化險為夷了。

 

「換我走前面吧!妳慢一點,不要急。」阿森把我拎回山路內側,抬頭往落後一個拐彎的張煥東喊道:「阿東!走下來的時候不要急著轉移重心,確定石頭不會滑動再踩上去!」

 

張煥東沒有理會出自善意的提醒,輝哥替他取的暱稱由李靖森來喊就是聽不慣。他已經把李靖森視為假想敵了,在這種荒郊野嶺,他這個白面書生毫無優勢可言,為了不讓自己的短處被拿來跟對方的長處比較,他刻意落後三人一大段距離。

 

至於為什麼要把李靖森視為假想敵?他也說不出原因。或許只是因為李靖森這號人物的出現讓他意識到,有人可以比他更靠近林詠青。聽林詠青跟那個人聊到他不知道的事情,才讓他從麻木的狀態中甦醒,有了被伴侶驅逐出境的實感。

 

他從來沒有嘗過落於下風的滋味。跟林詠青交往五年,他不是只靠感性判斷雙方的契合度,也用理性拿她跟其他條件更好的女孩子做比較。貨比三家不吃虧,這是他母親很常告訴他的話。

 

雖然詠青是個好女孩,但是未來論及婚嫁也要考慮門當戶對的問題,有機會就多看看。像葉蒔蘊這個學妹就很不錯,從清秀的外表到優秀的學經歷都跟他很相襯。

 

他認真考慮過母親的建言,所以跟葉蒔蘊走得很近。但是葉蒔蘊比其他人的心思更縝密,熟諳從他手上拿下高分的方法,就是用和諧的三角關係累積他的好感度。葉蒔蘊拒絕跟他淘汰的那些曖昧對象走上同樣的末路,一開始就跟他女友打好關係,只在視線死角對他欲擒故縱。

 

一切都很安穩,唯一的問題是葉蒔蘊把戰線拖得太長了,長到張煥東誤以為自己還有時間可以考慮誰更適合他。

 

一邊是沒長心眼的女朋友,一邊是精通算計的學妹,兩人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都對他死心塌地。他遊走在精神外遇的鋼索上,像童話故事中的蝙蝠一樣舉棋不定,有時偏愛獅子,有時投靠老鷹,兩邊都放棄不了。

 

蝙蝠的結局,世人都知道。

 

張煥東也知道自己跟三心二意的蝙蝠沒兩樣。

 

只是當林詠青用平常說再見的口吻在電話裡向他告別,他赫然發現,所有的比較根本是一場騙局。感性肆意操縱他,讓他無時無刻都看見她的幻影,然後撲空,然後心痛。

 

傷害一個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人,原來會活得這麼辛苦。他瞭解林詠青,知道她總是一個人把心事藏得好好的,不想給身邊的人添麻煩。要等他發現了,靠近了,向她伸出雙手了,她才會躲進他懷裡,在他溫柔的引導下,把心裡的委屈說出口。

 

他不在了,誰來給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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