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回到起點了。豔陽當空,晴朗的天氣讓人揮汗如雨。阿森找到一個空檔走到我旁邊,提醒我補充水分,順便問我等一下要怎麼回去。
我是搭張煥東的車來的,回程的時候不想再搭他的車。密閉空間裡,相鄰而坐的沉悶氣氛會讓尷尬的感覺被放大,現在的我不適合坐在他隔壁。
印象中,停車場附近有一面站牌。
「我搭公車回去。」
阿森眉頭一皺。
「公車要等很久才會來一班。我載妳吧!」
「沒關係,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謝謝你。」
他知道我不想麻煩他,於是轉頭問品寧:「小青說她要搭公車回去,妳也是嗎?」
「詠青!」品寧猛然撲上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小聲許願:「我想搭他的車,妳也一起。」
「什麼?」我扭不動脖子,她繼續曉之以理:「妳傻哦?有阿森的便車不搭,不怕等公車的時候被妳前男友綁架嗎?」
她的話點醒了我。沒錯,張煥東確實是會把車停在公車站牌前利用環境壓力逼我上車的人。今天早上我就是這樣在自家巷口被其他機車族不耐煩的喇叭聲給逼上車的。
「阿森!詠青改變主意了,我們兩個都要搭你的車。」品寧不等我開口,擅自替我做出決定。
「好。」阿森微微一笑,答應得十分爽快。
品寧發出一陣歡呼,也不嫌我身上汗水黏膩,抱我抱得緊緊的。
「抱歉,害你提前脫隊還要送我們一程。」我對阿森表示歉意。
「沒事,反正順路。妳的住址應該沒變吧?」
「嗯。」
先前為了收他的明信片,我曾留現居地的住址給他。他寄來的不只有跟我約定好的星空照,還有一張日出時分拍攝的高山湖。湖面被山頂上的強風刮出細密的波痕,路過的雲影都在顫抖。
明信片背面,他的字跡工整,署名相形潦草,像是刻意練過的偶像簽名一樣有個性。我在收到那張明信片之後,偶然想起他曾說過原來我「也」是個浪漫主義者。他的浪漫蘊藏在他的影像文字裡,用一種特殊的思想頻率跟我遠端共振。
他寫著,那天他拍完照,突然異想天開,想伸手撈起一片沉入湖裡的雲,結果雲沒撈到,反而撈出一坨軟爛的水草,噁心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冷顫。
這或許跟生命中試圖挽回某些人事物的過程有點相像,美好的部分是引誘我們上鉤的幻覺,事實上我們能夠碰觸到的部分早已腐爛,不必眷戀。
看到結尾,我忍不住笑了,同時又有點想哭。原來這個人有童心未泯的老靈魂,跟我可能來自同一個星系。這段文字是檢閱他的一把鑰匙,他把鑰匙寄給我,是同意讓我打開豎立在他內在與外在之間的第一扇門。
把明信片用磁鐵吸附在冰箱上的時候,我曾猶豫該讓正面朝上還是背面朝上,最後還是選擇了後者。這座高山湖被我放進口袋清單,未來有一天,我想親自去探訪,到時候再把相片沖印出來貼在他寫的這張明信片旁邊。
「妳還住在公有市場那裡嗎?」品寧問道。
「是啊,但我最近開始考慮搬家了。」
「妳想搬家?」
我向品寧比了一個噤聲手勢,回頭確認張煥東還在更遠的彼端,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
雖然跟房東簽的租約還沒到期,但他現在三天兩頭就跑來我家巷口等門,比以前追我的時候更勤快,讓我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再這樣下去,恐怕真的要去找何瀚洋借宿了,我實在不想淪落到有家歸不得的地步,跑去擾亂他的生活。
「⋯⋯我還在考慮,畢竟正常的房子不好找。」
現在住的地方當初也是歷經波折,好不容易才租到的,雖然房屋老舊,至少格局方正,租金合理,也沒有遇到奇怪的房東或鄰居。
「說到搬家,最近住在我家樓下的房客正好準備搬走了,房東打算整理一下再重新招租。如果妳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幫妳問問看。」阿森忽然說道。
「你家樓下嗎?」
「嗯。距離妳現在住的地方不會太遠,大概只差兩個捷運站。」
對我來說,透過認識的人介紹,比自己在社群網站上逐一查找物件更有效率也更可靠,阿森的提議很有吸引力。我稍微向他打聽了一下坪數和租金,愈聽愈覺得理想。
「好像不錯⋯⋯那再麻煩你幫我問問看。」
「好,我晚一點再把房間的照片傳給妳。」
「謝謝。」我欣然接受,回過頭來才發現,品寧正向我投以羨慕的目光。
要是她也一個人在外面租屋,絕對不會錯過能跟阿森成為鄰居的大好機會。她的想法全寫在臉上,好像完全忘記阿森是有女朋友的人。為了提醒她,我決定當一次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壞人。
「阿森,你女朋友什麼時候會回來?」
「⋯⋯」阿森突然陷入一陣沉默。品寧看著他,他又看著我,凝滯的目光讓我摸不著頭緒。
是我問錯問題了嗎?
「對不起,我沒有想要打探你的隱私,你不想說也沒關係。」
「拜託,這有什麼好不能說的?」品寧對尷尬的氣氛有很高的容忍度,大剌剌地表達看法。
「遠距離本來就很難維持啊,我自己就經歷過一次,身邊也有很多失敗的案例。大家都一樣,走到最後要不是其中一個人先變心了,就是發現兩個人沒有共同努力的目標了,硬撐著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還不如早點還對方自由。」
我夾在尖銳的話鋒與未知的沉默之間,好像快被刺破的氣球,壓力高漲。
我們都不清楚阿森的情況,跟他的關係也沒有深厚到能掏心掏肺的程度。我擔心品寧的話會冒犯到他,只想快點跳過這個話題。
李靖森不自在地壓低帽緣。像劉品寧一樣主動接近他的人,男的女的他都遇過。但是像劉品寧一樣不看局勢只丟直球的人,是他不太擅長應對的類型。
今天她一直盯著他不放,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烈日下被一支放大鏡追著跑,人都快被灼熱的目光燒穿一個洞。
「品寧,別說了。」
劉品寧皺眉看著林詠青,對她態度反覆的問話方式不能苟同。她又在看人臉色了,就跟在公司裡開會的時候一樣,明明有自己的主張,卻總是先去關心別人怎麼想,一副缺乏自信的樣子,看了就鬱悶。
「只是聊聊而已,妳怕什麼?」
「我怕我們說的遠距離不是同一種。」
「遠距離就遠距離,還有在分哪一種?」林詠青的回答她完全聽不懂。
阿森倒是先聽明白了,二話不說舉起手刀往我頭頂敲下一記。
「妳想太多了,我女朋友還活著。」
雜念被一刀驅除,我如釋重負,昂首恰好迎上品寧一臉錯愕的表情。
「林詠青,妳的腦袋裡面到底都裝了什麼啊?好悲觀。」我看得出來,她的同情是發自內心。
阿森抬高帽緣,把浸溼瀏海的汗水擦掉,迫於無奈,終於打破令我胡思亂想的沉默。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品寧和我愣了愣,兩人同時望向他。他繼續往前走,說話的口吻很平淡。
把視線移向山腳銜接的城市景觀。霾害籠罩了天空,跟他目送飛機起飛的日子一樣,窗外灰濛濛的,看不清未來的形貌。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習慣。習慣熟悉的氣味消失不見,習慣兩地的時差,習慣無話不說的熱情漸漸被無話可說的靜默冷卻,進入一種若即若離的迷茫狀態。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回來,我們很久沒有聯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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