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人來人往的小店裡,負責佔位的我默默低頭滑手機,等著去夾菜結帳的何瀚洋回來。
先回老爸訊息澄清誤會,再傳訊息跟輝哥說老爸有高血壓禁不起動氣,叫他不要再亂造謠了。
「明天記得來醫院報到。」
一則訊息從螢幕頂端彈出,何瀚洋正巧端著餐盤回來入座。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關掉螢幕,默默喝了一口茶水。做賊心虛似的。
「這些菜妳應該都吃吧?」
我點點頭,從筷筒裡抽出兩雙筷子,其中一雙遞給他。
「對不起,我爸可能以為我們兩個住得很近,才會這麼任性地使喚你。」
「沒關係,我可以理解他擔心妳的心情。妳跟他聯絡了嗎?」
「聯絡了,也跟他說我們兩個碰到面了,正在一起吃晚餐。」
「那就好。快吃吧!我剛剛在路邊就聽到妳的肚子在叫。」
「外面那麼吵,怎麼可能聽得到。」
何瀚洋微笑聳肩,夾了一塊苦瓜到我碗裡,也給自己夾了一塊。
「你不是很討厭吃苦瓜嗎?口味變了?」我納悶地看著他。
「沒變啊。只是想說苦瓜跟啤酒都是苦的,可以以瓜代酒。來吧!讓我們用苦瓜乾杯。」
他把生平最討厭的食物放進嘴裡,整張臉瞬間皺得跟苦瓜一樣。
「哦!老闆騙我,明明超苦!」
他苦到不能再苦的苦瓜臉害我愣了一下,把要吐槽他的話都忘記了。其實他可以不用這麼犧牲的,跟他走到店裡的路上,我的心情已經平復許多,只是糾結的部分還沒辦法釋懷。
「妹,我都這麼有誠意了妳還不乾杯,這樣說不過去吧?」
「⋯⋯好啦,乾杯。」
我是不怕吃苦瓜的人,但何瀚洋不是在飆演技,這條苦瓜是真的超苦。就像是為了報復吃它的人一樣,把一生的精華都濃縮在這一小口。放進嘴裡後,我也皺成苦瓜臉,把陪我吃苦的人逗笑了。
「幸好四季豆和高麗菜都很甜。」他接連吃了幾口其他配菜,清甜的滋味中和苦味的衝擊,把糾結的眉心漸漸撫平。「妳啊,碰到不順利的事情就想成是在吃苦瓜。苦過了,消化了,最後都會變成身體需要的養分。知道嗎?」
他一邊對我曉以大義,一邊把剩下的苦瓜山都推到我這邊,擺明想把弭平這座小山丘的重責大任丟給我。
「你不是很有誠意,還要跟我乾杯嗎?」我悻悻然地伸出筷子擋住他。
「我營養過剩,不能再吃了。」他笑得一臉無辜,跟被困在高塔上的公主一樣毫無戰力,我只能在這條苦瓜鋪成的顛簸路上當他的勇者。
我知道他是想要開導我,也知道他不敢再挑戰這條怨念太深的苦瓜。看在他大老遠跑來關心我的份上,這點苦我還吞得下。
張開筷子,偏好先苦後甜的我決定先忽略餐盤裡的其他配菜,專心吃苦。
苦味生津,卻咀嚼不出回甘的味道,只能囫圇嚥下。
「真不愧是我們家最吃苦耐勞的資優生。」何瀚洋撐著下顎看我剿滅苦瓜,眼神近乎崇拜。
「來吧!說說看今天發生什麼事了?妳為什麼心情不好?」
「⋯⋯工作不太順利。」
「出了什麼問題?」
「不得人緣,反應慢半拍,然後挨罵了。」
「不得人緣?」何瀚洋皺起眉頭,無法把邊緣人的情境套用在從小就備受疼愛的表妹身上。
我埋頭啃苦瓜,不知道該怎麼用三言兩語解釋自己的困境。最近不管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工作得不到成就感,感情受挫,健康又亮起紅燈,各方面都不順遂。
我已經陷入低潮好一陣子,找不到可以安心靠岸的地方。即使短暫休息過了,鎖回原位的螺絲數量還是遠遠不及脫落的,不知道究竟哪裡出了差錯,也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修好。
「有人欺負妳嗎?」
「沒有啦,沒事。我懂你說的,情緒就跟苦瓜一樣,消化掉就沒事了,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我怕自己說出喪氣話會把氣氛搞僵,所以草草帶過今天發生的事就想結束話題。
何瀚洋正欲開口說些什麼,來自日光燈管的慘白光線忽然被一人頎長的身軀攔截,在我們的桌面上落下一道陰影。
我順著陰影的來向抬起目光,一頂眼熟的黑色鴨舌帽不期然地映入眼簾。
「嗨。」
我愣愣地看著對方。他端著擺滿蔬菜的餐盤,微笑望著我,又是那句老話:「我可以坐你們這桌的空位嗎?」
店裡座位不多,只剩零星幾個必須跟人併桌的選項。何瀚洋新奇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多做猶豫便把椅凳推前。
「當然可以,請坐。」
⁂
人跟人有緣的時候,世界真的很小。
兩個捷運站之間明明有成千上百的店家可以選擇,李靖森跟何瀚洋偏偏選到同一家店,而且還是這種草食性的清粥小菜。
兩人手機定位的經緯度在同一時間重疊的機率有多小?我數學不好,但我確信,這個機率一定小到不可思議,讓我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
他加入得自然而然,跟何瀚洋小聊幾句就熟絡起來了,兩人的社交能力都高於常人水平,有來有往的對話就像一場實力相當的球賽,沒有冷場。我在餐桌一隅沉默得心安理得,完全不需要找話題來幫忙填空。
半晌,阿森問起桌上那幾罐狂冒冷汗的啤酒。
「哦,這些是被我查扣的違禁品。」
「違禁品⋯⋯」他順著何瀚洋的視線望向我,瞬間理解了這批違禁品的來歷。「啤酒是妳買的?妳不能喝吧?」
震驚之餘,還有責備與擔憂。畢竟我前兩天才因為身體不舒服,搭他的便車下山。
我沒想到會在同一天聽兩次訓,明明我一滴酒都沒沾到。
何瀚洋微微一笑,在啤酒的提袋上打了一個死結。
「乖乖聽話,離酒精遠一點。知道嗎?」
我哀怨的目光無處可去,撞上坐在斜對面的阿森之後,更加哀怨地落回碗底。
「⋯⋯知道了。」
清粥小菜的翻桌率很高,大部分的顧客都是吃完就走,很少有人把這裡當成聊天聚會的場所。在我們收拾好餐盤,準備離開之際,何瀚洋的手機響了。是工作上的電話。他擺手示意我們先走,自己落後一段距離,跟打來的人討論事情。
看到他談話時專注投入的樣子,我透明的靈魂又重新刷上一層失意的藍色。
他熱愛他的工作,是我憧憬的典範,也是我羨慕的對象。當別人還在暢談夢想的時候,他已經在規劃不同人生階段的目標,甚至連失敗的替代方案都列入考量。
若將他比喻成一棵正在深入土壤扎根的少年樹,我就是一株隨風而生的雜草。鬚根淺植,隨手一拔就會離地,沒有非佔不可的地盤。
我從學生時代起就缺乏主見,只會從成績單上尋找自己的價值,被別人打好的分數分發到他們認為我能去的地方。出社會之後,學習表現被工作表現取代,我仍然待在一間無形的教室裡,被一群尖酸刻薄的老師評分。
是及格還是不及格,要看及格線畫在哪裡。當身邊圍繞的同學全都是九十分以上的資優生,考八十分就跟吊車尾的人一樣,不及格。
我明白透過關注別人來評判自己夠不夠格的比較心態不太健康,偏偏時常拐進這個死胡同走不出來。
回顧今天在公司裡失誤百出的專案會議,我對自己缺乏應變能力的工作慣性感到憤怒。團隊的成員變動明明稀鬆平常,為何對我造成這麼大的打擊?倘若我提早知道有人要離開,就能做到更好的安排嗎?還是只是會提前焦慮,把事情變得更糟?
我不斷質疑自己沒做好的部分,給自己下的負評一條比一條酸臭。無法釋懷的事情有如一塊磁鐵,吸引更多指責自己不夠專業的聲音。
走著,想著,我發現我的焦點已經模糊,而且範圍愈推愈大,幾乎要把整個人都否定了。
⁂
林詠青安靜太久了,整路都像靈魂出竅的軀殼一樣,把行走的任務完全交給雙腳。李靖森默默走在她後面,先天優異的方向感彷彿被她身上的磁場帶偏了,不自覺往反方向走,接連錯過兩個應該轉彎的路口。
她看起來無精打采的,跟在山上落隊的情況很像。
路口車多。他加大步距,與她比肩齊行。
何瀚洋已經講完電話,被紅燈攔在斑馬線對面。
隔著馬路看著一高一矮的兩個人,他們的影子受到路燈的指揮,遠離上一盞就緩緩拉長,接近下一盞就慢慢縮短,彷彿一組規律的心跳,依循相同的節拍演奏一首無聲的樂曲。
綠燈亮了。他走過斑馬線,仍跟兩人保持一段固定的距離。
他喜歡觀察生活中的細節,進行抽象的聯想練習。現在的他是在非洲大草原上悄悄追蹤野生動物的攝影師,用潛伏的視角捕捉生動的影像。
他看見林詠青轉頭跟李靖森說話,身邊有車呼嘯而過時,好心拉了他一把。她莫名地有紳士風範,試圖把相對安全的馬路內側讓給對方走,結果對方也很紳士,馬上重新讓回來,兩個人繞了彼此一圈又回到原點。
路邊的車聲太嘈雜,何瀚洋聽不清兩人的對話,但也不是很在意。反正林詠青的啤酒都在他手上,只要護送她平安到家就好,剩下的問題或許不一定要由他出面解決。他決定靜觀其變。
「阿森,你怎麼會跟我們走這邊?」
他給我的租屋地址座落在另一個街區。我的方向感雖然不是很好,但也沒有糟糕到搞不清楚東南西北,至少在自己生活多年的市區裡不會。
他沒有答覆我,拋出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問題:「妳喜歡狗嗎?」
我滿頭問號,但還是老實地點頭了。
「那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遛狗?」
「咦?」這唐突的邀約令我腦筋打結,不由得停下腳步。「現在嗎?」
「嗯,如果妳不急著回家的話。」
我看錶。晚上八點,說早不早,說晚不晚。換作其他平日,我可能會想早點回家洗洗睡,但是今天難得準時下班,晚餐又是在店裡內用而不是外帶回家,每個選擇都跟平常很不一樣。
在我猶豫之際,阿森回頭看了幾公尺外的何瀚洋一眼,發現他已經掛斷電話,便朗聲問道:「哥,你等一下有事嗎?」
何瀚洋愣了愣,隨即意識到這是在問他要不要參與接下來的行程。不巧的是,剛才打來的電話已經把他今晚剩下的時間訂走了,他本來打算陪林詠青走到她家樓下就離開。
「嗯,我還有事。怎麼了,你們要去別的地方嗎?」
「我朋友託我幫他遛狗。剛好今晚天氣不錯,河濱公園應該很適合散步。」
「嗯⋯⋯可惜,我恐怕沒辦法跟你們一起去了。」愛狗的何瀚洋一臉惋惜,將視線投向我這邊。「妹,我差不多要走了。聽說道具出了一點問題,劇本可能需要微調,所以今晚臨時加開彩排。」
「不會吧!都這麼晚了還要彩排?」我對他緊湊的工作日程感到愕然。
「畢竟剩沒幾天就要正式上場了。」何瀚洋聳聳肩,露出甘之如飴的笑容。
不曉得要有多高的修行,才能跟他一樣加班加得這麼快樂,把工作融入生活也不覺得疲倦。
「好啦,既然你們要去其他地方,我們就在這裡分道揚鑣吧!我要去搭車了。妹,這些啤酒我就帶回去跟其他人分享囉!別擔心,我待會會轉帳給妳,絕不佔妳便宜。」
「⋯⋯」那才不是重點。我無言地看著與我無緣的啤酒們,沒有挽留的權利。
「阿森,今天很高興認識你。」何瀚洋主動跟阿森握手,微笑釋出善意。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那再麻煩你幫我盯著她,讓她離違禁品遠一點。」
「好。」
「下次有機會再聊。」
他們的默契只靠一頓晚餐就建立起來了,場面像極了衛兵交接。臨走前,何瀚洋把我拉到旁邊悄聲問道:「妳找好跟妳一起來看舞台劇的人了嗎?」
「⋯⋯還沒。」他不說我都忘了,我手裡有兩張票。
「那妳可以考慮邀他來啊。」
「哥,你對人家一見鍾情了嗎?」我失笑,然後挨了一記手刀。
「不要亂講話,我對妳的未來嫂嫂很專情好嗎?」
「呵呵,是喔。」何時脫單還不曉得,虧他說得出口。
「呵呵,會笑了哦?」何瀚洋沒好氣地回我假笑。「會笑就好。我是認真的,妳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