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星期二,天氣異常晴朗。

 

護理師和病患在角落的診間進進出出,好奇詢問張醫師今天是不是要去約會的人也異常多。

 

雖然張醫師的穿搭很日常,仍舊是一身潔白的醫師袍和熨燙平整的條紋襯衫,搭配淺褐色的休閒長褲和休閒皮鞋,但是細心觀察的人會留意到他今天抹了一些髮蠟,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雖然口罩遮住了半張臉,卻遮不住出眾的劍眉星目。

 

葉蒔蘊經過休診中的診間,正猶豫要不要將剛泡好的黑咖啡拿進去,一名年輕的護理師提著同事剛買來的千層蛋塔,大搖大擺地越過她,搶先了一步。

 

「張醫師,這個給你。」

 

這名護理師在醫院裡追著醫師跑的情景並不少見,但是今天對葉蒔蘊來說格外刺眼。張醫師恢復單身的消息在護理站傳開後,後輩們的理想伴侶排行榜立刻就重新洗牌了,開始有人躍躍欲試,對他頻獻殷勤。

 

有一就有二,這種情況激勵一些本來不敢行動的人跟著行動,於是這盞亮晃晃的人間燈火,走到哪裡都有飛蛾想撲上去。

 

葉蒔蘊拿著燙手的咖啡,在充滿陽光的診間門口和裡面的人目光相接。久違交錯的視線像是網路上加密的封包,來回傳遞卻無法解碼。

 

護理師誇張的稱讚對她來說太過膚淺,一聽就知道沒戲可唱。她淡漠一笑,默默轉身往回走,為前仆後繼想要接近張煥東的傻瓜們默哀。

 

這些人只是被他的外在吸引,根本不瞭解他。

 

張煥東是很捉摸不定的人種,愈是積極往他身邊靠近,愈是無法碰觸到他。

 

必須要很幸運,很幸運,最好從一開始就含著金湯匙在他設下的結界裡出生,才能夠得到他持之以恆的垂青。

 

就像那個人一樣。

 

 

⁂

 

 

那個人來的時候,熱烈的陽光稍微收斂了一些。

 

張煥東摘下眼鏡,短暫地閉上眼睛再重新睜開,電腦螢幕上刷新的名字為他疲乏的靈魂注入一股清涼的流水。

 

前天才見過面,埋過怨的人,為何總令他掛念?

 

失去才懂得珍惜。這句話雖然是老生常談,但是真正有所體悟的人,大多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累積一定的年資,經歷過一些人生無常的風雨。

 

即將奔三的他,和剛成年的他,中間有將近十年的歷練沉積,漸漸跟過去的自己形成代溝。年少時期,他是男校裡出類拔萃的異類,身旁一票母胎單身的直男友人,對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換曖昧對象的風流韻事總是各種羨慕忌妒恨。

 

明明同樣生長在水分貧瘠的沙漠,他卻能左右逢源,長成一棵茂盛的桃花樹,讓那些連葉子都長不出來的無花果樹情何以堪?

 

但沒辦法,他們註定要比他更早面對人生本來就不公平的現實。

 

誰叫他長得好看,書又讀得好,戴著眼鏡卻跟書呆子形象沾不上邊,舉手投足都散發出一種偶像氣質,會受女生追捧也很合理。

 

大家在衝刺班埋首苦讀的夜晚,只有他日子過得滋潤,三不五時就有巧克力或小點心默默出現在桌上。隨附的便利貼上來自五湖四海,字跡一張比一張可愛,就連錯字也可愛。

 

他在苦海中嘗盡甜頭,身邊從來不缺伴。但是那些處心積慮想要成為他的伴的人,真正如願以償成為他的另一半之後,竟無一例外,都在願望成真後不久就主動向他提出分手。

 

比起傷心或失落,他更感到不解,不解為何每段由他人點燃的愛情煙火都只絢爛一瞬間,結束得那麼空虛。

 

只不過,他的學業表現絲毫不受這件事情干擾。跟女友分手還能穩坐校排前三的人,大概只有他了。當班上的同儕繼續咬手帕,指責他沒心沒肺沒血沒淚的時候,他已經超前進度,輕鬆寫完數學老師指派的進階習題。

 

某天,他和一對外校的情侶在同一個捷運站上車。男方身材矮胖,滿面油光,不修邊幅的扮相在外型亮麗的女友身邊讓人覺得莫名突兀。經過某站時,他不經意和那個人對到眼,對方歪嘴一笑,竟然模仿起偶像劇情境,把女友拉到車門邊的角落開始接吻。

 

這是在演哪齣?張煥東心底燃起一把無名火,好勝心被激發了。他沒有馬上遠離他們,反而一直盯著他們看,直到那個女生察覺他的視線,害羞地推開男友。

 

油膩男轉頭瞪了他一眼,到站的鈴聲正好響起了。他不理會對方不爽的眼神,就像大人在看小孩子胡鬧,無言地越過這對情侶,站到門邊等車門開啟。

 

他不講武德,下車了才回眸看那個女生,眼神深邃而多情。那個女生只是跟他對望了一眼,視線就被吸引住了。油膩男臉色驟變,立刻把女友的臉扳正,貌似還想繼續湊過去親她,結果這次女友不依,把他氣壞了。

 

張煥東默默離開,溫柔的眼神隨之冷淡。若無其事的表象之下隱含著一股不服輸的意志。

 

失戀的經驗就跟計算紙上劃掉的算式一樣,解完題目就會被遺忘。他想通了,談戀愛也是相同的道理,只要試出有用的邏輯,就難不倒他。

 

於是就在這段小插曲落幕之後,他開始認真歸納每段關係開始惡化的始末,剖析分手的原因。

 

沒人知道這位資優生的大腦皺褶有多曲折離奇,連戀愛都能談出一套公式,然而他的思維在理科直男的世界裡特別能服眾。一群受到補習文化制約的大學生,才從大考衝刺班畢業,就搶著報名參加他的戀愛研討會。

 

大夥兒在籃球場上一邊打球一邊辯論,爭先表達自己的看法,像極了在實驗室裡協作報告。

 

下次換一種操作變因,試著從被動的一方,變成主動的一方怎麼樣?

 

籃球從他手中飛出,在空中畫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穩當地墜入籃網。這是臭皮匠們營養匱乏的對話之中,少數被他採納的提議之一。

 

比起不勞而獲,他確實更喜歡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想要的。或許就因為這樣,主動走向他又擅自離去的人才會讓他不痛不癢,反正他不缺候補。

 

「下一位,林詠青小姐。」

 

護理師開門叫號。他抬起頭,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鑽進診間,猶如懸掛在他人生舞台上的一盞聚光燈,重新照亮他第一次主動告白的對象。

 

 

⁂

 

 

「這兩天還是持續胃痛嗎?」

 

一段平凡無奇的醫病關係,從一句平凡無奇的開場白起始,在這間陽光燦爛的診間內展開。

 

環境使然,不知不覺我已經開始跟身穿醫師袍的他進行對話,將自己的情況據實以告。昨天半夜我又再一次被痛醒,久久無法成眠。

 

他問診問得很仔細,一邊引導我吞下胃鏡,一邊追查影像畫面上的可疑之處。來醫院前忐忑不安的心情,隨著胃鏡的探索,漸漸被異物入侵的不適感覆蓋。

 

短短幾分鐘,他眉心深鎖,反覆檢查某個地方,像是有了什麼不祥的發現。

 

「這邊發炎的情況比較嚴重,我會取一些組織送驗。大概一週後再回來看報告。」

 

一週後的回診在醫院裡是稀鬆平常的約定,病患的行事曆總是必須為了排隊候診空下來。

 

「吃抗生素已經沒用了嗎?」我對結果揭曉的日子再度延期感到疲憊。照顧自己的身體就像照顧叛逆期的小孩,我總是猜不透這個小孩現在想要什麼。

 

「妳吃抗生素超過八週了,如果細菌量已經正常,到現在還會反覆胃痛可能有其他原因,我們必須把原因找出來。」

 

護理師正好在這時候拿著一疊資料走出去了,診間剩下我們兩個人。

 

張煥東定睛注視著我,眼神中有身為醫師的專業與肯定。

 

「我看過很多情況比妳更糟糕的病例,會這麼慎重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妳不用太擔心。」

 

「謝謝。」

 

「最近這段時間,妳都沒有維持正常的生活作息吧?」

 

「我盡量照徐醫師說的做了。」

 

「我說的不是飲食控制。妳睡得太少了,這對身體很不好。」

 

「最近工作比較忙,你」你知道的。

 

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被我踩了煞車。

 

敲鍵盤的聲音嘎然而止,他像是聽清了我的心聲,接著把話說完:「我知道。」

 

這點默契,對於朝夕相處五年多的我們來說只是日常等級。他凝視著我,眼神暗藏激動,有一瞬間,我以為和我對望的是二十二歲的他。

 

「妳這個星期六有空嗎?」

 

這句話將我從病患的身份中抽離。他接下去說:「我姊想約妳吃飯,我訂了一家餐廳,是妳們都會喜歡的類型。」

 

「」

 

「翔翔也會去,他們都很想念妳。」

 

提及熟悉的母子,我的心情難免動搖。雖然我也想念他們,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心境和他們見面敘舊。所幸,我並不需要為回絕的理由費心。

 

「抱歉,我那天有約了。」

 

「跟誰有約?」張煥東微微一僵,表情變得不太好。

 

我沒答話,他不知道哪來的靈感,追問道:「是他嗎?李靖森。」

 

或許是我的交友圈太小了,才會一下子就被他猜中。

 

「這次是哪一座山?」

 

我默然,因為這次不是去爬山,而是在為搬家做打算。這件事若是被他知道了,說不定又要從頭折騰一遍。

 

「他不是有女朋友嗎?為什麼還一直來找妳?」

 

張煥東繼續追問,精緻的神態彷彿被我撕裂,露出崩壞的一面。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我誤會?妳看不出來他對妳特別關心嗎?」他的問句滿是醋味。我不想跟他起爭執,決定繞開他的癥結點,將多餘的情緒留給他自己消化。

 

「看診已經結束了對嗎?我該走了。」

 

我提起袋子。他立即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犯下的失誤有這麼不可原諒嗎?跟我交往這麼久,妳真的對我毫無留戀?」

 

「在你看來是這樣嗎?」

 

我悲傷地注視著我曾深深喜歡過的這個人,即使做足了心理準備才來到這裡,跟他面對面時心臟還是會背叛大腦,比平常更用力擠壓左心室,一波接著一波撐開堅韌的動脈。

 

「我很珍惜你啊,正因為這樣,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全心全意相信你,讓我覺得很痛苦。我不想犧牲以前那些美好的回憶,不想干涉你的人際關係,我討厭小心眼又委曲求全的自己。」

 

健全的愛情應該要讓兩個人一起變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你埋怨我,我懷疑你,時時刻刻都防著第三者介入。我們就跟用舊的鋰電池一樣,百分之百的電量狀態已經變成樂觀的假象。

 

「你身邊多的是條件比我更好的人,我只不過是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前女友。放手很難嗎?」

 

「是誰說妳不起眼?」施加在我手腕上的力道沉重了幾分。

 

「已經不重要了。」

 

我從未告訴他,他母親和他私下進行的對話,我曾經不小心聽見。她鼓勵兒子交往期間保持開放的心態,不用急著定下來,可以趁著年輕時多交些朋友,也許會有更好的對象,像之前見過的學妹就很不錯。

 

當時他沒有當面反駁母親,只是隨口應付過去,我以為那是因為他不想破壞母子暢談的氣氛。現在回頭看,也許那段話是一顆種子,早就在他心裡悄悄萌芽。

 

「我不起眼是事實,蒔蘊跟你更合適也是事實。現在你們不用再顧慮我了,我也祝福你們,這樣才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我跟妳解釋過了,我對她是兄妹之情。」

 

「那就當個好哥哥,不要傷你妹妹的心。」

 

「林詠青——」

 

「張醫師。」開門的聲音讓他不得不鬆脫我的手。

 

護理師匆匆回到診間,接觸到他烏雲罩頂的表情不禁怯步,小心翼翼地發問:「要請下一位患者進來了嗎?」

 

「稍等一下。」張煥東將目光放回電腦螢幕,皺眉打完病歷紀錄。

 

冷光照亮他的雙眼,彷彿轉眼間就更迭了診間的季節。窗外陽光正盛,他用一個上午營造的暖意卻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