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個週末呢?』

 

張煥東的文字訊息代替他追上我的腳步,彷彿有個透明人就跟在我身後。

 

『下個週末我要回老家。』

 

我不明白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他為何還要對我窮追不捨,讓我像個鐵石心腸的壞人,無情到快要對自己心生厭惡。

 

心疼和心痛是兩種概念相似的表述,卻是截然不同的情感層次,不斷將我翻面火烤。我們的交談在人聲鼎沸的醫院大廳裡無聲進行,我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他毅然不屈的神情,可以看見他的憤怒,但就是無法參透我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

 

分手後我們各自度過很長一段沒有彼此的時間,長到足以讓我習慣一個人睡一張雙人床,吃飯時只拿一副碗筷。我相信他也一樣,即使沒有我,他的日子照樣可以過,不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或許是我躲得太久了,已經失去對愛的感知和對他的期望,也或許是我對他的愛已經隨著時間變質了。這不是他的錯,是時間惹的禍。事實上,他的競爭者不是其他人,而是過去的自己。

 

要怎麼做才能贏過那個被青春濾鏡完美覆蓋的大男孩?他被濾鏡美化得太厲害了,就像拿著無敵星星的瑪利歐一樣,無論碰到誰都不會陣亡,可以閃閃發亮一整路,輕鬆升起勝利的旗幟。

 

但是無敵星星終究是有時效性的,緊隨而來的關卡有太多技術的考驗,即使沒有誤觸蒔蘊把他的身體縮小,還有他母親不喜歡我的這道魔王關要闖。

 

生長在父母離異的家庭,讓我早早就丟失了相信愛情的少女心,他們讓我理解白頭偕老有可能是無數忍讓換來的結局,與其勉強自己變成對方想要的樣子,或貪心地期盼對方為自己改變,分開過還比較幸福。

 

我曾以為張煥東是同一艘船上的人,在心智相對成熟的年紀交心,可以把關係經營得更和諧長久,但我一察覺這艘船上還有別人,重心便亂了。

 

哪怕真的只是兄妹之情,親暱的互動在外人眼裡根本沒什麼,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哥哥愛護妹妹的表現,我卻再也不能重新矇上自己的心眼——我相信那一瞬間崩潰的圍牆背後有我不敢跨越的泥沼。

 

於是我認同了他媽媽的話,讓他去找更適合他的對象。

 

剛開始,我常跟爸媽剛分開的時候一樣躲在浴室裡不停洗臉,讓眼淚被水流消滅。

 

同乘一艘船的人消失不見,這種經驗對我來說不是第一次,第一次面對的時候年紀更小,更傷心,更無助。如今拉長了鏡頭的焦距,我偶爾會想像自己回到過去擁抱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陪著她哭。

 

再過幾年,到時的我對這段掙扎的感情說不定也會只剩緬懷,也會想像自己回到這個時間點來擁抱這個已經不哭的我,告訴我說她過得很好。

 

所以別再跟過來了。比起想方設法迎合張媽媽的期待,我更渴望把船偏移的重心矯正回來。

 

『我跟妳一起回去。』

 

透明人經過短暫的沉默,忽然做了令我咋舌的決定,像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

 

他是不是瘋了?

 

『幹嘛跟我一起回去?我爸可能會拿掃帚把你趕出去。』

 

『如果那樣能讓他消氣,我願意挨揍。』

 

『不要開玩笑了,你知道他有高血壓吧?』

 

『我沒有開玩笑。』

 

號碼燈閃爍,催促我加入排隊領藥的隊伍。我一時找不到勸退他的說詞,他便效率奇佳地發出行事曆邀請。

 

『下星期六早上九點我去妳家接妳,如果要改時間再跟我說。』

 

 

 

 

午休時間,我還在煩惱要如何面對下週六的修羅場,輝哥忽然傳來一張照片。

 

我順手點開,品寧像是算準時間出現的一樣,把便當放到我桌上。驚鴻一瞥,她立刻繞過隔板坐到辦公椅上,兩眼放光地滑到我身旁。

 

「這不是阿森嗎?」

 

「嗯,輝哥剛剛傳給我的。」

 

照片中,學生們在大禮堂裡排排坐,正在聆聽一場演講。台上有兩個人手持麥克風,一人正在對台下說話,一人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竟然可以受邀到學校演講,這個男人太狠了。」品寧毫不掩藏自己的崇拜之情,恨不得能坐在台下跟國中生當同學似的。

 

我對我家老爸跟阿森同台的畫面感到新鮮。輝哥自賣自誇地說這是一場成功的生命教育講座,好久沒有看到學生們專注聽講的大場面,連我家老爸這條鐵漢都被阿森圈粉了。

 

「哦,旁邊這個人是妳爸?」看到訊息內容,品寧好奇的天線又長了出來。

 

「是啊,他是這間國中的體育老師,跟輝哥是同事。」

 

「原來還有這層關係。真好!我也想要有人傳阿森的照片給我。」

 

「我可以轉傳給妳啊。」

 

品寧笑吟吟地掏出手機,示好地往我身上湊。

 

「嘿嘿,那能不能幫我要一張獨照?」

 

我頓了一下,覺得麻煩。「還是妳要加輝哥好友?」

 

「呃,這就不必了。如果他三天兩頭就來問我要不要爬山就麻煩了,我會很難拒絕。」

 

「妳不是最會說不了嗎?」我調侃道。在公司裡,她可是半點虧都吃不得的。

 

「這是兩碼子事啊,我不能太快讓阿森知道我討厭爬山,這樣就沒戲了。」

 

「原來如此,妳還真是深謀遠慮。」

 

「所以嘛,幫我要一張獨照,一張就好。」

 

「好啦,我請輝哥幫妳拍一張他的特寫。」

 

輝哥不負所望,馬上就傳了幾張照片過來。其中一張是阿森被國中生簇擁的團體照,一張是他跟我家老爸和輝哥在後台的合照,最後一張才是品寧想要的獨照。

 

『哎唷,是不是有人被帥哥迷倒了?』

 

輝哥揶揄的口吻隔著螢幕都能聽清,可惜隔壁這位正忙著更新手機桌面的迷妹聽不見。

 

『沒錯,這裡有個鐵粉被迷倒了。』

 

我沒多想就送出訊息,渾然不知手機另一端的中年大叔馬上滿嘴哎唷,對同桌吃飯的人亮出這段對話。

 

 

 

 

林瑞祥很久沒有跟女兒這個年齡層的晚輩閒聊了。上午的生命教育講座結束後,他們在張仁輝的盛情邀約下,到學校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共進午餐。出於好奇,他對李靖森問了不少問題,就跟他女兒一樣,有生出十萬個為什麼的潛力。

 

李靖森就像他親自帶過的班導生,而且還是畢業後成為傑出校友,回學校會讓班導走路有風的那種。不過林瑞祥並不是會看學生成就高低來決定態度的人,凡是他帶過的學生回學校找他,他都會滿面春風,並不需要在某個領域特別傑出。

 

張仁輝坐在一旁聽他們聊天,時不時拿起手機按來按去,表情比桌上的家常菜色還豐富。

 

「哎,我家小青以前連逛動物園都會喊腳痠,她說要去爬山的時候我還拿這件事來笑她,想說她大概只爬一次就不敢再去了。」

 

李靖森笑了笑,接下話題跟林瑞祥聊起他在山上看到的林詠青,她確實體力不好,但堅持到底的意志力就跟他過去一起遠征高山的夥伴一樣頑強。

 

「不用勉強自己誇她啦,雖然我是教體育的,但我家小青在運動這方面完全沒有遺傳到我的強項,我教她什麼項目她都學不好,最後我只好教她怎麼面對自己沒有運動細胞的事實。」

 

他總說人各有志,每個人的才華不一樣,開竅的年紀也不一樣,只要保持善良,保持健康,路沒走偏就好,成功或失敗只是一念之間的事。雖然他是體育老師,但是他也不會對體育成績不好的學生差別對待。

 

跑得慢的人有可能游得很快,游不快的人有可能很會打籃球,如果真的樣樣都不行也沒什麼關係,反正學校又不是只上體育課。

 

有這種開放的思維,照理說當他的孩子應該很幸福,但他的孩子卻始終過得很壓抑,對自己擁有的才能欠缺自信。眼前這位年輕登山家實踐了他曾寄望在自己孩子身上的精神,樂於探索世界,勇於挑戰自我,使他內心萌生一股莫名的感慨。

 

他不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冒著生命危險去經歷這個年輕人經歷過的一切,而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可以跟他一樣,找到自己熱愛的事,然後放手去做。

 

若是他更早介入孩子母親的教育方式,今天他的孩子會不會過得很不一樣?

 

他不知道,但那固執己見的怡文老師可能會更早跟他不歡而散。

 

國文科辦公室猶如古代官場,文人相輕是常態。怡文老師和其他同事亦敵亦友,表面交好,卻總在不經意間拿自己的小孩出來較勁。

 

怡文老師近乎偏執的菁英教育源自一個病態的競爭環境,她的孩子為了獲得她的認可——或者說,讓她在那樣的環境裡獲得認可——每天都如履薄冰,不敢犯錯。

 

她最懾人的教鞭不是藤條或是熱熔膠,而是恨鐵不成鋼的嚴酷眼神。那種眼神比任何實質上的打罵更傷人,常讓孩子羞愧地抬不起頭來。令人納悶的是,她對資優班的學生總是很溫柔,彷彿這是用來激勵自己孩子的一種策略,能讓孩子表現得更好。

 

如果不是孩子某天生病了還堅持不肯請假,夫妻倆當著孩子的面大吵起來,今天家裡的怡文或許還是同一個怡文。

 

教育觀念的歧異讓整個家像裂解的南極冰山,溫室氣體從冰隙深處緩緩破冰而出,日復一日加劇這個家的極端天氣。怡文老師變得很敏感,每件事都看不順眼,非要在孩子面前將瑞祥老師大肆數落一番,然後逼著他認錯道歉,讓孩子看到她才是對的。

 

雙腳跨立裂縫兩邊的孩子摀著耳朵苦撐著,直到這條裂縫寬闊到只能選邊站,終於墜入年少時期最幽暗無光的深淵。

 

這段時期對這孩子的往後人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林詠青總是在瑞祥老師放棄爭吵,忿忿離開家門時默默責問自己:如果她能滿足怡文老師的期待,這個家會不會仍是磁場穩定的地球,他們會不會跟月球一樣保持一致的自轉速度,繼續繞著這顆美麗的行星公轉,永遠看見彼此向光的一面?

 

然而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只是跟她放棄作答的考題一起,悄悄埋進地底被融化。

 

怡文老師要她選邊站的時候,她真的選了另一邊的時候,她們都備受折磨。為此感到愧疚的瑞祥老師此後在女兒熬夜苦讀的時候常常坐在客廳看無聊的電視劇當隔牆伴讀。

 

過了午夜,他會先在孩子門口打一個誇張的哈欠,走進去放下一杯熱氣滿盈的可可,輕拍她的肩膀要她休息一下。雖然知道孩子的個性如此,勸也沒用,但他還是會勸她別太晚睡,因為太燒腦的話會掉頭髮,聰明絕頂這句成語不是古人胡扯的,所以千萬不要把自己變得太聰明,像他一樣就剛好。

 

孩子對他笑著說沒事的時候,他的心裡苦苦的。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跟怡文老師開過這個玩笑,當時怡文老師確實被他逗笑了,和這孩子的笑容有八分神似,溫柔又可愛。因為那個笑容深深吸引了他,他才會暈船暈得那麼猝不及防,誤認他們頻率很契合,可以牽手說笑一輩子。

 

「哎,阿森,看這裡。」張仁輝忽然拿起手機對準李靖森。

 

「你幹嘛?」林瑞祥的思緒被張仁輝無厘頭的舉動打斷。

 

李靖森一臉懵然,還沒理解情況就被拍了一張近照。

 

張仁輝眉開眼笑地擺擺手,叫他們繼續聊。

 

一分鐘過去,他忽然滿嘴唉唷,滿臉堆笑地望向李靖森。

 

「呃,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有,沒有。祥仔,今天這攤要給你請了。」張仁輝呵呵一笑,把手機擺上桌。

 

他笑歸笑,觀察兩人表情的時候還是很仔細的。李靖森閃爍一瞬的眸光,和林瑞祥糾結一瞬的眉心,都令他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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