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整整一星期的雨，這一天，午後的微風好不容易把烏雲吹開，天氣終於放晴了。打開育幼院裡所有的門窗，流通的空氣已經沒那麼潮溼，雖然飄進屋裡的氣味仍然隸屬雨天，卻不再厚重沉鬱，聞起來輕盈許多。
「老師，斑斑說牠想要出去曬太陽！」小薇輕輕扯動我的衣角。抱著新的長頸鹿娃娃，穿著草綠色連身裙的她就像是在非洲大草原與陽光賽跑的孩子，看起來好有朝氣。我笑著摸摸她的長頸鹿娃娃，柔軟的絨毛觸感奇佳，彷彿隱藏著療癒人心的能力，也難怪小薇走到哪裡都要抱著它。
「阿鈞哥哥現在正在樓上曬棉被，妳拿上去讓他把斑斑掛高高，這樣斑斑就曬得到太陽囉！」
「不要。」
「咦，為什麼不要？」我愣住。
「因為阿鈞哥哥說他不喜歡斑斑。」小薇噘起小嘴，一副替新朋友打抱不平的樣子。
「怎麼會？是阿鈞哥哥他說的嗎？」
「嗯，他說因為斑斑是從動物園來的長頸鹿，所以他不喜歡。」
「動物園啊……」原來如此，聽到關鍵字我就懂了，你才不是討厭長頸鹿，而是打從心底無法接納跟李宙威有關的一切，包括他帶來送給小薇的禮物。
「樂樂老師，妳幫我掛嘛！」
「好吧！老師現在正好要把大家的鞋子全都拿到院子裡去曬太陽，妳帶斑斑一起出來，待會老師幫妳把它掛在院子裡陽光最強的地方好不好？」
「好啊！斑斑跟小薇一樣，最喜歡樂樂老師了！」漾起甜甜的酒窩，她就像是屋子裡的小太陽，溫暖的笑容一下子就把我的心融化了。
「哦，我好像不小心聽到樂樂老師被長頸鹿告白囉！」玄關門口突然探出熟悉的身影。
「哇！阿威哥哥！」小薇眼睛一亮，馬上跑過去幫他開門。
唉，上一秒才說最喜歡我了呢！下一秒就不要我了，小孩子真容易見異思遷，被大哥哥迷住的小女孩就更不用提了，下次還是先別高興得太早，免得期待落空。
「怎麼啦？一進門就聽到妳在嘆氣，是因為被長頸鹿告白所以覺得心情很複雜嗎？」李宙威把脫下來的鞋子擺進鞋櫃預留的空位，不需要特意招呼，已經十分熟悉晴光的擺設和規矩。
無奈聳肩，我也已經習慣他的頻繁來訪。「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下午沒有排班嗎？」
「嗯，因為最近來了兩個新的訓育員，所以我的班表變得比較鬆。」他微笑答道。
「來了新人還這麼悠哉，小心哪天把工作弄丟了都不知道哦。」
「哈，這妳就別擔心了，要取代我在動物園裡招牌解說員的地位可沒有那麼簡單。好啦，先別說這個了，妳們看，我帶了點心來哦！」
「哇！是布丁！」一看到是最愛吃的焦糖布丁，小薇立刻歡呼。
「宙威，上次不是才跟你說不用每次都帶東西來嗎？怎麼你今天又……」
「今天是我自己想吃才買的啦，妳不要在意。」唇角輕揚，他的笑容像是彩虹的倒影，映出單純的心意。蹲下來摸摸小薇的頭，用點心收服小孩的做法在晴光屢試不爽，他似乎慢慢掌握訣竅了。「小薇，我們先把布丁藏起來，等大家都放學回家了再拿出來給他們一個驚喜好不好？」
「好！」小薇眨眨明亮的眼眸，看來很喜歡這個提議。
「那就這麼決定囉！我們先把布丁拿去放冰箱。」牽起小薇的手，他像是從動物園跳槽到育幼院的員工，悄悄把班表填到晴光來了。這讓我回想起大學時期穿著志工背心的自己。當時雖然學校明訂實習的時數標準，我卻一有時間就往醫院跑，最後就算不掛名牌大家也都記得我叫做樂樂。
服務熱忱是一落土就會發芽的種子，種對地方就會欣欣向榮。也許晴光育幼院之於李宙威就如同那家市立醫院之於我，我們都在豐沃的土地上發芽，慢慢長成一棵大樹，為需要的人們擋風遮雨。
「宙威，我要去外面曬鞋子，小薇就交給你囉！」
回到玄關揀選要曬的鞋子，我發現其中一雙鞋的鞋底已經磨破，拎起另外兩雙，雖然磨損情況相較之下沒那麼嚴重，但看起來也撐不了太久。看來這個周末該帶他們去買新布鞋了。
「老師等一下！妳忘記還有斑斑！」小薇急匆匆的拉著李宙威從廚房裡跑出來攔住我。
「我沒忘記啦，等我把大家的鞋子放好了再幫妳掛斑斑，妳先跟阿威哥哥一起在客廳裡玩好不好？」手裡拿著兩雙殘留泥濘的鞋子，我實在不想把她可愛的長頸鹿娃娃一起弄髒。
「小薇想要帶長頸鹿出去曬太陽啊？」
「對啊，斑斑說牠想要曬太陽。」
「那我們也來幫樂樂老師曬鞋子吧！曬完鞋子之後我們再一起去外面遛長頸鹿，好嗎？」
「好！」這不曉得是今天聽到小薇答的第幾次好了，小孩子只要可以出門玩耍怎樣都行，哪有說不的道理？不過話又說回來，把「遛」這麼平易近人的動詞套用在長頸鹿身上還真有創意。
「欸，宙威，在大街上遛長頸鹿該不會是你這個招牌解說員的夢想吧？」我隨口笑問。
「咦，妳怎麼知道？當初我就是因為跟我們園長聊到這個夢想才得到現在這份工作的耶！」他一手搭著小薇的肩膀，一手拎起鞋櫃上的鞋子，笑得無比開朗。
「嘿嘿，發掘小朋友的長才是我的工作嘛！」畢竟能在自己喜歡的領域裡適性發展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所以孩子們的夢想寄託在哪裡，我就想帶他們去哪裡，只是這樣的想法偶爾也會遭逢一點扭曲的變數，世事難料。
「金剛芭樂！」所謂扭曲的變數，不需要刻意解釋就能得以印證。這宏亮的呼喊聲像一道誤植腳邊的門檻，差點沒讓我在跨出玄關的時候踉蹌跌倒。
「皓皓！你跑慢一點啦！」轉過街角，小傑和小毅在後面苦苦追趕，轉眼間皓皓已經用跑百米的速度衝到我面前。
「皓皓，我不是說過不可以在馬路上奔跑嗎？過馬路的時候也要先……」
「我剛剛有先停看聽啦！妳快看這個！」一幅八開的繪畫作品驟然展開，他笑嘻嘻的看著我，像跋山涉水而來的野生小士兵，臉上還沾著些許泥巴。
「哦，今天學校美術老師讓你們畫漫畫啊？」我盯著畫上綁著頭巾的海賊畫像，用色鮮明的畫風特色十足，筆觸強硬，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傑作。「畫得很棒耶！可是你在畫誰啊？我好像沒看過這個角色。」
「嘿嘿，因為這是妳呀！」
「嘩！看起來殺氣好重。皓皓，你畫的這是通緝犯傳單吧？」李宙威跟著湊近鑑賞。他不說我還沒發現，海賊頭頂上寫著歪歪扭扭的「WANTED」字樣，的確是被通緝的嫌犯沒錯，不過按照正常的邏輯推想，這張傳單似乎想表達某種信息。我皺起眉頭，被通緝的海賊手上抓著兩根紅蘿蔔，它們緊閉雙眼都在喊救命。
這是在暗示我不要打紅蘿蔔料理的歪主意嗎？還是……
「金剛芭樂，妳就是殺了兩條紅蘿蔔的兇手，我要在這裡宣布，妳被通緝了！」
嘖，我就知道這小傢伙不安好心。雖然指著我的鼻子揭穿罪行的架式相當帥氣，但我一點也不想陪他演出這場真相永遠只有一個的芭樂戲碼，反正在旁邊當觀眾的李宙威和小薇已經被逗得樂不可支，應該夠他滿足表演的慾望了。
「你們在看什麼？」正巧你曬完棉被了，悠閒的走下樓梯加入我們。
「阿鈞哥哥！你看。」一瞄到有新的觀眾蒞臨現場，皓皓立刻搶回畫作跑上前去獻寶。
本以為你會替我平反，哪知你拿著那張圖畫只淡淡的挑起眉毛表示訝異：「懸賞金一萬？這顆芭樂好像賣得太貴了，皓皓。」瞥向一臉錯愕的我，你的唇角微微上揚，話還沒說完：「不過這張廚房通緝令滿實用的，以後可以貼在冰箱上保護食材，提醒犯人不要靠近。」
撇起嘴，要不是我太有修養，手裡的鞋子一定馬上朝你們飛過去。
「哼，你們等著瞧吧！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我就要占領廚房！」無視大家的笑聲，我拎著兩雙舊布鞋走向院子。真是的，陽光普照的天氣明明舒爽宜人啊，我卻有種烏雲又要聚攏的預感。
就在這時候，對街的停車格內有一輛高級轎車緩緩駛入，坐在駕駛座的男人握著方向盤，正透過剛洗淨的車窗凝視著晴光。
確切一點說，那種眼神應該稱之為打量。
原創小說櫃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