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威,你在跟我開玩笑吧?」我被這段突如其來的插曲嚇傻了。雖然這枚戒指成功博得眾人的喝采,但我還不至於遲鈍到只把這份驚喜當做普通朋友的禮物。

 

 

「我都請這麼多人到這裡來當見證人了,妳覺得呢?」宙威不置可否地笑著反問。

 

 

左顧右盼,他的回答並沒有解開我的惶惑,只令我感到更無所適從。五線譜與六弦琴交織出不屬於我和他的浪漫音樂,每個人都笑得好陽光,好像很期待我會做出正面回應。可是宙威明知道我不可能會點頭答應的,難道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就只為了聽我說一句抱歉?

 

 

握住輪椅兩側的輪框,我後退幾許,有股落荒而逃的衝動。就算這是惡作劇也玩得太過火了,這麼多人配合演出,連院長和院長太太也在場,怎麼想都不單純。說不定這場溫馨的祈福活動本身就是虛晃一招,目的是為了引我入彀。

 

 

「樂樂,我從來沒有機會把這份心意傳達給妳。」宙威的話讓大家全都安靜下來,不遠處傳來陣陣騷動,但他刻意不往後看,彷彿只要一回頭,到嘴邊的話又會吞回去,永遠不見天日。

 

 

「我常常想,如果我比承鈞更早遇見妳,『我喜歡妳』這句話是不是就會變成一種理所當然的問候,每天都可以對妳說。但你們被救出來的那一刻我終於深刻瞭解到,承鈞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護妳的驚人意志力是任何人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即使是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大家點亮的燭火在他的眼睛裡閃爍,明滅不定卻沒有絲毫痛苦。是不是因為不願讓自己出自真心的告白造成困擾或帶來罪惡,所以才找來這群熱情洋溢的陌生人陪我聆聽?我無法從他坦率的言詞中找到答案,卻被他勇於表達的態度感動。

 

 

「所以我決定了,為了不讓妳出現在我生命中的美好變成缺憾,我要拋棄那個如果,和他們一起為妳的幸福作見證。請妳,一定要幸福。」

 

 

「太帥了!學長!」

 

 

「學長!你是真男人!」拿著攝影機的學弟忍不住低頭拭淚,旁邊的同伴拍拍他的肩膀,感慨的神情莫不洩漏出共同的祕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理性看待感情,一旦動了真心,難免總有心痛的時候。

 

 

宙威對那位學弟微微一笑,也許他能鼓起勇氣是有他們在場替他壯膽的緣故。

 

 

「謝謝你這麼有風度地聽我把話說完。」

 

 

「咦?」我愣愣地看著他,只見他一轉身,分流的人潮早已讓出一條寬敞的石子路,你就好整以暇地站在正前方。

 

 

你闊步走來,伸手取過他擅自打開的絨布盒子,衛兵交接似的,將模擬演習變成一場荷槍實彈的戰役。我這才意會到,準備戒指的人是你而不是宙威。

 

 

「好好珍惜吧!因為不會再有下次了。」

 

 

你的語氣相當平緩,像一座休眠火山,表面上不慍不火,實際上高溫熔岩都在地底下流淌,還沒有爆發,我就已經開始覺得腳底發燙。然而,宙威挑戰你的勇氣似乎已經大到足以讓他在岩漿裡游泳。

 

 

「那倒是,如果還有下次,我就不用急著現在棄權了。是吧?」

 

 

大概是止痛藥的藥效開始減退了,我的頭隱隱作痛,完全聽不懂你們兩個人在說什麼。

 

 

「學長,不要再燃燒你們的小宇宙了,再不快點向學姐求婚,地上的蠟燭都要熄滅啦!」背著木吉他的學弟忍不住刷弦抗議。

 

 

我怯怯地環顧四周,大家把我困在這裡的用意很明顯,但是結婚?我還沒有想那麼遠,也許我應該先向宙威的哥哥確認自己沒有任何後遺症再考慮要不要……

 

 

「謝謝你們的關心,不過很抱歉,我還沒有打算現在就向她求婚。」

 

 

你彬彬有禮的對所有人彎腰致謝,全場登時陷入一片譁然。大家都露出錯愕的表情,包括早已抓緊輪框準備偷偷撤退去做緊急避難的我在內。

 

 

「樂樂,省點力氣吧!等一下我推妳回去就好了。反正不管妳逃到天涯海角,我都會在那裡等著妳的。」你一開口就有如魔咒顯靈,讓我的手臂肌肉瞬間石化。

 

 

「不會吧!學長,機會難得,我們精心策劃這個驚喜就是為了要給你和學姐……」背著木吉他的學弟話還沒有說完,你心意已決。

 

 

「你們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晴光育幼院的事還沒有告一段落,樂樂也還沒有完全康復,現在提這些有點不合時宜。」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啦,學弟,其實我也覺得這樣不太好。」我趁機幫腔。「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協助小朋友們和社區裡其他的受災戶爭取權益,而不是把焦點放在我們兩個人身上。既然今天可以動員這麼多人來,就請你們善用這股凝聚力,先去幫助迫切需要幫助的人吧!」

 

 

「祈樂學姐……」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年輕人放鬆一點,別這麼嚴肅。其實今天的確是個適合談喜事的黃道吉日,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們,不如先聽我說完再考慮要不要接受大家的好意吧!」

 

 

「什麼好消息?」院長的話把我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自從晴光育幼院被迫停業,已經許久未曾見他如此神采奕奕。他和站在身旁的老婆大人相視一笑,摟著彼此的肩膀和腰際面對我們,儼然就像是要宣布他們即將二度蜜月一樣。

 

 

可是看他們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感覺應該是要宣布更重大的喜訊。要是剛好又跟勸婚有關係的話……

 

 

「院長,你和秀芝姐該不會又有了……」我瞥向秀芝姐微凸的小腹,腦海裡自行剪貼出這對老夫老妻推著嬰兒車去散步的美麗場景。

 

 

「樂樂,想要的話就自己生一個。」院長冷不防戳破圍繞著我的幻想泡泡,我一不小心跌出想像,對上你意味深長的微笑,立刻像齒輪一樣喀啦喀啦的調整回原先正襟危坐的姿勢。

 

 

「咳,老大,你請說,我在聽。」

 

 

「承鈞啊,生小孩和帶小孩都需要體力,要就趁年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非常明白。」

 

 

噢不,你們又開始一搭一唱的把我活埋了,院長老是這樣小心眼,動不動就落井下石,賊呼呼的。我對自己遵從院長不要太過嚴肅的指令感到萬分懊悔,特別是在這麼多人圍觀的時刻,剛才凝結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笑聲四起,地上擺的蠟燭彷彿都燒到我的耳根子上來了,好燙!

 

 

「好了啦,舜洋,難得樂樂終於恢復精神,會像以前一樣開玩笑了,你別老是欺負她,大家還在等你宣布好消息。」

 

 

幸好有秀芝姐用充滿關愛的眼神解救我,院長點點頭,言歸正傳:「今天晴光募款專戶收到一筆匿名捐贈的款項,已經達到我們當初設定的目標,足夠跟新房東簽下一紙長期租約。」

 

 

「真的?」在晴光工作六年多了,雖然社區裡也不時有人會略施小惠,但育幼院從來沒有脫離財務吃緊的狀態,畢竟我們只負責短期安置,規模遠遠不如其他的社福機構,一般民眾根本不會注意到我們。更何況,在這個圈子裡資源分配不均本來就是正常現象,有人願意慷慨解囊反而令人訝異。

 

 

院長微笑道:「是真的,樂樂。新房東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因為孩子都大了不在身邊,所以很歡迎我們過去,連租金都特別打折呢!」

 

 

「嗯,那位房東是我爸十年前的客戶,很值得信賴。」宙威出面補充。「他退休後在郊區做了很多房產投資,從建設公司那邊聽說晴光育幼院的事情之後主動聯絡我爸,本來還說要空出其中一棟房子給院長使用呢!不過院長堅持要付對方租金,所以……」

 

 

「真是不敢相信,簡直像在作夢一樣。」我抓緊胸口,總覺得自己的心跳不太真實。

 

 

「祈樂學姐,這不是夢哦!」戴鴨舌帽的學妹指指一旁仍在持續錄影的攝影機,笑道:「晴光的小朋友們都會重新聚在一起,這樣妳和學長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吧!」

 

 

「對啊學長,反正你都把戒指準備好了,今天又是好日子,就讓我們當一下見證人嘛!」

 

 

背著木吉他的學弟一邊慫恿你,一邊向其他人使眼色,大家索性又把雙手牽起來了,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求婚!求婚!」

 

 

「嫁給他!嫁給他!」

 

 

看著場上的陣形變化,他們瞬間築好的銅牆鐵壁連一個缺口都沒有預留,這下子我們是真的逃不掉了。

 

 

「樂樂。」

 

 

忽地,你輕喚我,誘使我抬頭和你相望。

 

 

本以為你是要在推著我突破重圍之前先幫我做些心理建設,哪知你從盒子裡取出戒指,對著我緩緩跪下。「既然大家還能繼續當家人,新家也有著落,我就沒有別的顧慮了。」

 

 

一剎那,我的呼吸停止了,所有人都靜默無聲,屏氣凝神地注視著正在發生的一切,把整個場面的主導權交還給你。

 

 

「妳願意嫁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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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以前,莊子曾經夢見自己變成一隻悠然自得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飛舞。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榻上承受病痛之苦,一時之間,他疑惑了,不知道究竟是他作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作夢變成他。

 

 

好想問問他離世前有沒有理出頭緒,能不能為我解惑,回答我,究竟會是你夢見我披上白色嫁紗,還是我會夢見你站在紅毯另一端,臉上洋溢幸福的微笑?

 

 

但我不是哲學家,沒有像他一樣高深莫測的智慧,也沒有像他一樣追根究柢的勇氣。我們的人生課題或許可以跨越時空互相觀摩,卻沒有若PQ的標準答案,只能答一題算一題,留意過程更勝於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