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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不得,爭不起。

 

念舊本來就是難以根治的陳年痼疾,好不容易到手的處方箋卻貼著禁止兌換的標籤。

 

於是負了傷逞了強,折磨依然。

 

 

「還不錯呀,今天只錯了五題。」紅筆在習題上方做了個正字記號,這是三天以來第一次劃掉這麼少的題數,我對丁胤陽愈來愈有信心了。

 

但他本人倒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只差兩題耶!今天就讓我上去頂樓拍夕陽嘛!」他哀怨地看著我闔起講義。

 

「不行,我們說好了三題就是三題,不可以耍賴。」我一邊收拾文具,一邊把桌面上紛亂如雪的橡皮擦屑掃進垃圾桶。帶來的計算紙幾乎用罄了,每張都填滿誠意,完全沒有留白。

 

其實他的表現已經好得超乎預期,態度也很積極,通融一下給他獎賞並不為過,但再晚一點就是下班的尖峰時段,我不打算冒險留下來。

 

儘管看著他負氣別開臉,總讓我覺得自己的做法有失偏頗。明明他對攝影的執著已經充分體現在下午的筆墨激戰裡,也很盡力完成我指派的作業了,我卻沒有任何表示,想想還真是挺沒風度的。

 

「不然這樣,明天寫英文,我把標準放寬到五題,好不好?」

 

「妳是老師,妳說了算啦。」他沒好氣地睨了我一眼,但還是答應得很乾脆。

 

「那就這樣說定了,明天見囉!」我將藍格子背包甩到身後背好,心裡的虧欠感頓時減輕不少。

 

「妳今天也不等我哥來嗎?」

 

「嗯,我還有事。」信口回應,我在丁胤陽面前已經習慣輕描淡寫地帶過有關韓胤南的話題,他或許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我每天都算準離開的時間並不是偶然。

 

「大學生放暑假不是應該閒得發慌嗎?妳到底都在忙什麼啊?」

 

「我朋友拜託我去社團幫忙做美工啦,大學生的暑假也是有節目的好嗎?對了,記得幫我跟丁媽媽問個好,順便告訴她你今天表現不錯,又比昨天進步了。」

 

知道寶貝兒子終於肯用功念書,丁媽媽不曉得會有多高興。但願那撮白髮只是曇花一現,很快就被新生的黑髮覆蓋,這樣的話,我也算是對自己的工作有個交代,可以稍微寬心一些。

 

「那我走囉!」

 

「喂,等一下!」轉身之際,丁胤陽忽然拉住我的背包。

 

「怎麼了?」

 

「那些話妳等我媽來再自己跟她說,不然我就要告訴她,我今天跟妳在醫院外面打混一整個下午,什麼書也沒念。」

 

什、什麼啊!

 

「為什麼要這樣?」我回頭盯著他玩興大開的笑容,分不清這是臨時起意的惡作劇還是別有用心,他頭上的惡魔角和天使光環似乎不相衝突地存在著,只是會輪流發威,讓人無所適從。

 

「因為我突然想到我媽昨天說她今天會多做一份妳的便當,要妳留下來一起吃晚飯。」

 

「可是我朋友……」

 

「妳朋友應該不至於要妳餓著肚子去幫忙吧?」乍然介入的喘氣聲令我微忡。宛如事先演練過的一樣,丁胤陽朝著病房門口眨了一下眼睛,笑道:「還真的請了早退呢!哥,你學壞了。」

 

 

結果,還是被鬼點子特多的丁胤陽給擺了一道。

 

夕陽闖入鏡頭中,天空仿若一座自由牧場,無邊無際地圈養著粉橘色的綿羊雲群。輪椅停放在角落,應該坐在上面的人卻架著拐杖來去自如,甚至把它當成構圖的要素之一,已經不需要誰從旁輔助。

 

把相機交給丁胤陽就像幫他裝上勁量電池一樣。他的體力總是旺盛,只有逼他把心思放回書本時才會顯露出疲態。

 

和韓胤南並肩坐在醫院頂樓的矮階上看顧著丁胤陽在牆邊遊走的身影,我一直沒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就怕他拍得太過盡興,忘記自己正站在十六層樓高的強風處。

 

「胤陽,不要太靠近外面,那裡很危險!」我忍不住喊道。但他聽了也只是轉過頭來,笑嘻嘻地朝著我按快門,一點也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不用擔心,我會看著他的。」韓胤南打開一瓶剛買上來的飲料,遞給我。

 

「謝謝。」伸手接過,是我最喜歡喝的梅子綠。

 

然而,體內似乎起了某種不可逆反應,讓這份名為「喜歡」的心情無可挽回地逸失了,無論是對物,還是對人。握著冰涼的瓶身,平常覺得甜度剛好的梅子香突然變味,酸澀的沁透了舌瓣,造成繁複的味覺傷害。

 

一滴水珠從瓶底落上鞋面,順勢滑出一道弧線。

 

「你今天怎麼會這麼早來醫院?」我若無其事地問。

 

「因為想見妳。」他的聲音隨風飄入耳窩,酥軟的,像剛被夕陽烘烤過。

 

臉燒紅了,但我知道不是因他而起,只是暑氣太盛,而且已經太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才會這樣,無論頭痛或心悸,都和他沒有關係。

 

和他沒有關係。

 

距離阿徹和他在籃球場上一對一鬥牛的那一晚,已經過了三天,三天來他和阿徹傳的簡訊我一封也沒回,甚至連內容都不再細看。

 

因為不需要被諒解,在他當著阿徹的面說他喜歡我之後。

 

因為不需要被安撫,在阿徹面無表情地告訴韓胤南,我和誰在一起他都不會在意之後。

 

「別再自欺欺人了。」我閉上雙眼,把瓶子貼到額頭上,想把積蓄的高溫全都驅散。「你還沒有把我說的話想清楚嗎?認識一星期的喜歡,只是一種不可靠的錯覺,不能信任也不會持久。」

 

一見鍾情這種事,就只是編劇為了迎合觀眾的期待才刻意把俊男美女配對成雙的老把戲,根本無法在電視機外的世界真實上演,一旦甜得膩了,寫個全劇終就完事,根本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戲外的人生,怎麼可能像這樣收放自如?

 

韓胤南不置可否地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我把埋在雙臂間的臉微微揚起,才發現他正蹲在我面前,玄黑的瞳底黯然無光。

 

「如果我說,我認識妳比妳以為的還要深還要久,妳還會這樣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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