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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恩,那個字有那麼難寫嗎?怎麼妳坐在那裡寫二十分鐘了還沒好?」小蘋學姐已經剪完手中五顏六色的紙花,起身見我還停在十分鐘前的進度,不禁蹙起眉。「怎麼連『南』這麼簡單的字都要試寫這麼多次還不下筆?妳今天很反常喔!」

 

「語恩,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臉色有點糟耶。」擔任社長的阿傑學長和留在社辦幫忙的其他社員們止住閒聊的話題,紛紛把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

 

「不舒服的話早點回家休息吧!剩下的我們弄就好了。」

 

剩下的……我看著空白一片的海報紙,還有廣告傳單背面不知何時被填滿的「南」字,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像一座被搬空的倉庫,友情和愛情,已經無從調度。

 

倘若留不住阿徹的信任,連韓胤南和悠悠朗重疊的溫暖微笑也要一起消逝,那麼剩下的、能夠囤放在心中的,究竟又會是什麼呢?

 

「欸,你們誰把車停在社辦外?剛剛警衛老大巡邏,叫我們把車騎出去停學校外面。」出去買飲料的靖禾學長咬著吸管進門通知,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卻沒有一個人動身去移車。

 

「怪了,今天有人騎車入校嗎?」阿傑學長又環伺了一圈,有車的人全都搖頭。

 

「學長,那輛車……是什麼顏色?」我擱筆問道,總覺得那輛車的出現不是偶然。

 

「好像是藍色的吧!天色太暗了,我也沒看仔細,反正不是你們的就好了。」靖禾學長將手裡一大袋東西放上桌,對於追究那輛車的事似乎不太熱中。

 

「欸,都過來挑飲料,休息一下吧!」

 

「嘩!今天怎麼對大家這麼好?」小蘋學姐第一個湊上前去,滿袋的罐裝汽水卻讓她蹙起眉頭。靖禾學長莞爾一笑,一眼就看穿她為何不快,拿起一罐可樂貼到她臉上。

 

「抱歉啊,妳的海尼根剛好一瓶也不剩,藍妹啤酒也都賣光了,只能拿汽水擋一下。」

 

「擋什麼擋啊!搞得好像只有我想喝一樣,幹嘛?我有這麼嗜酒嗎?」小蘋學姐瞪了靖禾學長一眼,氣呼呼地搶下可樂。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妳這句話根本就是多問的,連剛入社不久的學弟都知道妳是酒國的女王,對吧?」

 

靖禾學長嘻皮笑臉地使了個眼色,走到圓桌旁要拿取飲料的學弟妹們立刻熱烈起鬨,社辦裡鬧哄哄的,蹲坐了一整個晚上的疲勞感似乎全被這陣騷亂給趕跑了。

 

「嘖,少在學弟妹面前亂講話啦!我只是喜歡蒐集海尼根瓶蓋好嗎?」小蘋學姐的聲音偶爾從中竄出,我靜靜地置身其外,欣賞著他們之間趣味橫生的相處之道,就和過去一樣。

 

一切,就和我淡出社團前的情景差不多,沒有起過太大的變化,只是今天我連笑的力量都匱乏了,在這個歡樂的空間裡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語恩,妳還好吧?」同樣習慣微笑觀戰的阿傑學長忽然拉了一張椅子到我身旁坐下。

 

我對他突如其來的關切感到意外。一直以為在他們眼中的我,就是這樣淡漠無感的人,雖然他們總是會在某些時刻把我拉進他們的圈子裡同樂,卻不是無時無刻記得我的存在,我孤獨的本質愈經人群淘洗就愈是鮮明,唯獨在那些他們主動趨近我的時候,才真正感覺安心。

 

「我沒事啊,只是小感冒,有點累。」我吐出一半的實話。「學長,我可以先回去嗎?明天早上我再過來把海報畫完。」

 

「我就知道。」他神色一黯。「妳也真是的,都感冒了還跟我們混到這麼晚?明天在家好好休息,海報交給小蘋畫就行了,反正這本來就是她的工作。」

 

「可是我……」

 

「病人沒有抗議的權利。快把東西收一收吧!我找有車的人載妳回家。靖……」

 

「學長!」見他就要揚聲叫人,我忙不迭拉住他。

 

「怎麼了?」

 

仰首望著他,我懇求道:「可以讓我自己回去嗎?」

 

 

烏雲前仆後繼地在低空中飛行,淹沒了長駐夏夜的夏季大三角。牛郎和織女不必在人們面前履行古老傳說的約定,看不見銀河的阻隔,渡與不渡都已無關緊要。

 

離開社團大樓,緩步走入漆黑的林蔭,一條木棧道迂迴地圍繞在森林外緣,好像沒有勇氣直搗深處,拯救在黑暗中徘徊找不到出路的遊魂。

 

社辦外的車子是阿徹的,寶藍色的車身擦得十分光亮,我在幾個星期前偷偷幫他貼的17號貼紙仍完好無缺的黏附其上,就連歪斜的角度也毫無變化。

 

17,那是阿徹最喜歡的數字,也是他鐵灰色球衣上最耀眼的背號,白框紅字,威風凜凜。

 

幻想著他小心翼翼擦洗愛車不讓貼紙損壞的認真模樣,就如同在球場上馳騁時英姿勃發的一個轉身、一次回眸,總是不忘提醒我仔細看他表現,不要分心或打瞌睡。

 

好懷念。

 

好懷念他中場休息時一邊喝水一邊邀功的燦爛笑容,還有在我假意倒戈,稱讚敵隊中鋒球技精湛的時候嗤之以鼻,瞇細雙眼說接下來要慘電對方的自負口吻。

 

但當過往必須用「懷念」兩字來追憶,是不是就代表著失去已成定局,無法再度擁有?

 

「阿徹。」站在孤坐暗處的他身後,我輕喚。

 

空無一人的草地上幾罐啤酒或躺或站,看得出來他已經在這裡待了好一陣子。

 

「海報畫完了?」他弓著膝蓋坐在原地,沒有回頭。

 

「學長讓我提早走。」

 

「那妳不回家,跑來這裡做什麼?」

 

「你把車子停在社團大樓那裡,不就是希望我在學校裡找到你嗎?」嗅到濃濃的酒味,我皺起眉頭。他一向不喜歡喝啤酒,因為啤酒苦味太重,而且喝不醉。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要一口氣喝這麼多?

 

「不要再喝了。」跨出遲鈍的步伐,與他抬望的視線僅只相視瞬間,腳下的立場便被意味深長的凝睇抽離,塌陷。洶湧翻騰的回憶指證歷歷:我就是讓他借酒澆愁的元凶。

 

喀啦一聲,他又開了一罐新的,我行我素地仰頭豪飲。

 

看不下去他用如此傷身的方式發洩,我忍不住出手搶下他手裡只剩半分滿的白色鐵罐。

 

一滴不剩的代替他飲盡。

 

「梁語恩?」

 

避開他訝異的神情,我逕自拉開下一罐酒的金屬環:「既然我沒有資格勸阻你,那,剩下的這些我幫你喝。」

 

嗆辣液體滑過喉嚨的同時,我感覺自己就像是罪有應得的火刑犯,渾身無一處不被火吻,燒灼得體無完膚。

 

「梁語恩,放下。」他攔住我伸向下一罐啤酒的手,我搖搖頭,躲開了他的抓握,繼續肆無忌憚的掠奪、狂飲。

 

「梁語恩,我叫妳放下!」直到第三個空罐被我扔開,他終於耐不住性子,硬生生地拉著我的雙手站起身。「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知道。」我任他箝制著隱隱發疼的手腕,低著頭,感覺全世界都以他為軸心旋轉著。「我知道就算我把這裡的酒都喝光,就算說再多對不起……也改變不了我傷害你的事實。可是我不要你一個人難過……我不要看到你自暴自棄……我不要……失去重要的……唔……」

 

膝蓋忽然使不上力,我語無倫次地承受著暈眩的噁心感,最後兩字隨著模糊的意識溶解,墜入聲音無法傳遞的感情真空。

 

依稀,連阿徹驚愕的呼叫聲也都漸漸遠颺了,變得好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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