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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再度睜眸,阿徹的肩膀卻成了我在黑暗中浮沉的,唯一的知覺。

 

向來對肢體接觸十分敏感的他,正背著我一步一步往前,侷促地近乎奔跑。

 

我從未如此貼近他的心跳頻率,想不到原來為了我,這顆心臟也會搏動得如此強勁、失序。一場無心插柳的苦肉計令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則,我乏力垂放的雙臂緩緩環住他的頸項,無聲地知會他:我沒事,可以停下來了。

 

在燈光黯淡的人行道上止住雜亂無章的步伐,他稍稍緩和急喘的呼吸。短暫片刻,感覺他的肩膀似乎沒那麼緊繃了。

 

「妳還是小孩子嗎?是不是要等到頭腦燒壞才會學著照顧自己?」怒氣沖沖地,就像上次在醫院裡責備我時一樣,他對著我發火的語氣一點也沒變。

 

「對不起……」我昏昏沉沉地望著包圍舊球鞋的昏黃微光,細訴著於事無補的歉疚。

 

此舉卻更激怒了他。

 

「我受夠妳了!梁語恩。」

 

閃電撕裂夜空,我緊緊閉上雙眼,害怕萬鈞雷霆會挾著這句話貫穿心房。

 

然,雷聲未抵,反倒先讓氣勢恢宏的陣雨灑洩一地,溼透了全身。

 

「老是拚命道歉,妳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

 

「因為韓胤南說……」話梗在喉間,斗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疼痛不已,我盡可能地為他擋住驚人雨勢,沿著面頰滑落的雨水混雜著淚水卻燙著了他的頸背。

 

「和他無關!」這次,轟隆聲大作。「我氣的是妳,我氣妳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我知道這不是實情。實情是,他對我說過的每句話,或輕或重都有一定的份量,就算只是簡單的玩笑,對我來說也都深具收藏的價值,不允許隨意拋售出賣。

 

但我當不成自己的辯護人。

 

無心之過,聽起來只是刺耳的藉口。

 

「……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是多餘的。」

 

閉上雙眼聽憑冷雨沁流,我默默等著阿徹把我從他背上丟下,遺棄在他目光再也不想觸及的角落,但他很快便再度邁開大步,背著我跑向校門口的候車亭避雨。

 

「妳在這裡等我,我去拿雨衣過來。」

 

他動作飛快地脫下外套為我披上,我本想攔阻他再度衝回雨裡,但一抬起頭,那抹身影已經隱沒在雨瀑之中,連影子也搆不著。

 

馬路上閃爍不斷的車燈刺疼了雙眼,風雨橫掃街頭,小小的候車亭恍若在汪洋中的一葉扁舟,隨著明滅不定的彩色光點飄搖難安。我躲在裡頭縮著身子,感覺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為連日來的過勞抗議,原來連著幾天吃不下睡不著的下場會是這樣,頭痛欲裂。

 

摸出背包側袋的白色手機,未讀簡訊和未接來電的通知從三天前就留在畫面上直至今日,輕輕按下,收信匣和通訊紀錄裡全都是同樣的兩個名字,我遲遲不願面對的三角對立。

 

驀地,剛熄滅的螢幕亮了起來,又是一封新訊息,恰好扯平了原先五比六的落後局勢。

 

猶豫了一下,這次我選擇拆封讀信。

 

「語恩,妳還在學校裡嗎?外面正在下大雨,沒帶傘就打給我,我過去接妳回家。」

 

大雨滂沱,我握著手機,久久無法把目光從發信人的名字上移開。

 

 

『為什麼不告訴韓胤南,你喜歡他?』

 

『就因為喜歡,所以才選擇不為難。妳不懂嗎?』

 

 

我不懂嗎?

 

瑟縮在夏季涼被裡,我仍感覺畏寒。

 

夢裡,有一座很大的籃球場,球場上有一個人正在籃框下助跑、跳躍,努力想把卡在籃框和籃板之間的球撥下。我站在場邊納悶著,是誰這麼不負責任,留他一個人在場上解決難題?

 

看著他鍥而不捨的背影,烙印在鐵灰色球衣上的17號深刻地捺進瞳膜。我正想跑上場請他彎下腰,讓我攀上他的背把球拍下,忽地,另一顆籃球劃過完美的拋物線,乓噹一聲命中目標。

 

我的手被默默出手的隱形人牢牢握住,而那兩顆同時落地的籃球,各自朝著相反方向愈滾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夢境邊緣。17號球員回過頭,一抹複雜的微笑輕揚,似是感謝,又似是遺憾,但我尚未出口喊他姓名,夢就醒了。

 

鑰匙開門的聲響傳來,緊接著是刻意放輕音量的置物聲。

 

「阿徹……是你嗎?」還記得在我睡著前,他拿著鑰匙說要去藥局一趟,很快就回來。

 

但他沒有開燈,摸索環境擺設的過程也不太順遂,不像是熟悉地形的人。

 

「是誰?」升起戒心,勉強爬起身按開床頭的檯燈,乍亮的光線讓我又是一陣眩然。

 

「語恩,別害怕,是我。」盲了半晌,韓胤南憂慮的神色漸漸清晰,我登時傻住。

 

「你怎麼會來……」

 

「我剛才在樓下遇到高徹行。他說妳燒得很厲害正在昏睡,所以給我鑰匙叫我直接上來。」

 

我恍恍惚惚地望著他,他在床沿坐下,順手抽了放在矮櫃上的面紙為我拭汗。

 

「好燙……妳先躺下,我去幫妳倒一杯溫開水,妳的藥放在哪裡?」

 

「在背包裡。」臉頰貼回被汗水浸溼的枕頭上,晚餐後吞服的藥物與酒精你儂我儂,反胃的令人難受,但我的心卻像被一波大浪打回熟悉的海灣,軟趴趴地癱在細緻的沙灘上。

 

房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我病懨懨地放任自己接受照顧,因為他關心我的眼神,和我看阿徹的時候一樣。都有一道淺淺的傷痕──乍看之下不痛的傷痕。

 

「你的頭髮好溼,先去浴室拿毛巾擦乾吧!」我忍不住回以歉然。

 

「不用擔心我,妳先睡。」他接過空杯,並重新替我拉妥涼被。「對了,剛才高徹行從藥局買了一些成藥和退熱貼,我拿一塊給妳。」

 

「嗯……謝謝。」我能想像阿徹冒雨趕回我家樓下時著急的樣子,但我無法揣摩,他主動把我家鑰匙交給韓胤南的時候,懷持的是什麼心情。

 

是放心把我託付給他了?還是死心把他推送給我了?

 

夢裡17號球員的微笑漸漸淡去。隱隱約約,涼布從額上吸走了些許燥熱,隔著涼布,似乎有股柔軟的觸覺倏忽即逝。

 

「好好睡,千煦。」聲音,揉合了暖陽的眷顧,很輕很輕。

 

我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掙脫他握著我的手。

 

因為悠悠朗溫柔的晚安吻,太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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