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籃球場上叱吒風雲的灌籃高手,竟然一拉竿就閃到腰,還沒教訓對手就被歲月蓋了一個大火鍋,讓他羞憤到抬不起頭來。
這場可歌可泣的籃球對決,就跟其他的校園八卦一樣不脛而走,自然成為教師辦公室裡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學務主任張仁輝跟他有逾二十年的老交情,很快就找上門來予以關切,知悉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跟他同仇敵愾了一番。
然後我就莫名其妙被加入了草根系登山協會,成了群組裡最稚嫩的一根小草。
一大早,聊天群組又跳出通知。大家對於下個月的行程規劃討論熱烈,已經準備好要報名抽山屋。輝哥私訊問我要不要參加,我想起上回沒能攻頂看到日出的遺憾,內心有點掙扎。這次的路線比上次更難走一些,我擔心貿然加入又會變成他的累贅。
「姊,幹嘛這麼早起?」何海浩打了一個大呵欠,慵懶地走下樓。
「你才是。還沒九點耶,你怎麼會起床?」我放下手機,仰頭看他頂著一頭蓬亂的頭髮,忍不住吐槽:「新髮型很狂野嘛,跟颱風天跑去海邊報新聞的記者一樣。」
「哼,跟我哥比,我這是碰到輕度颱風而已啦。」
他搔搔頭,又搔搔肚皮,瞇著惺忪睡眼朝客廳旁敞開的房門瞥了一眼。
「阿公出門了?」
「嗯,我下來的時候就沒看到他了,應該是去市場買菜了吧!他發現我們把他的冰箱清空,說不定生氣了。」
「那也沒辦法,總不能讓他繼續吃那些餿掉的東西吧!而且我覺得妳不用煩惱這個啦,他應該也不記得冰箱裡面本來有什麼了。」
真是如此,這也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
「我覺得阿公繼續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太好。」
「可是阿公都住在這裡幾十年了,不管搬去跟誰住應該都住不慣吧。」
阿嬤過世那一年,這件事就曾是家族聚會的討論議題。只是當時阿公身體還很硬朗,所以當他堅持留守老家,晚輩都選擇尊重。可是從此以後,每當家族歡聚的時光進入尾聲,阿公的眼神就變了,變得比以前更黯淡無光。
他跟路口的老榕樹很像,一生致力開枝散葉,樹根早已深植土地。不管要他離開或留下,對他來說都註定會傷心。
是不是傷心跟開心的比重失衡了,大腦才會自動刪減一些記憶來提振精神呢?
「妹仔,來幫阿公開門。」阿公的聲音突然從窗外傳來,我從沙發上彈起,赤著雙腳衝到門口轉開門鎖。
這聲「妹仔」比門鈴還響,帶給我失而復得的欣喜和感動。阿公想起我了!
「哇!阿公,哩怎會買這多物件?係欲辦桌哦?」
何海浩跟著過來幫忙拿東西,阿公手上的提袋裡有魚有肉,停在門口的機車踏墊上還有一整籃的蔬菜水果,不出動兩個人還真拿不完。
「恁今仔日就欲返去啊,中晝著呷較飽勒。」
「這呢澎湃,阮食袂完啦!」
「袂要緊啦,食袂完放冰箱,會當放足久,物件攏嘛袂歹。」
我跟何海浩面面相覷,阿公完全把他的冰箱當成永久保鮮庫了。
「恁倆仔憨憨徛佇遐做啥?緊入來啊。」
「我回去之後還是跟我爸商量一下好了。」我提起菜籃,語重心長的向何海浩說。
「妳想叫小舅把阿公接回家住哦?怡文阿姨會同意嗎?」
「我不知道,但是至少要先把阿公失智症變嚴重的事告訴我爸。」
「那我也跟我媽說一聲好了。反正我現在工作比較穩定了,她也一直在提退休的事。」何海浩幫阿公拔掉機車鑰匙,順便把車挪正。
「嘩,工作穩定了。何海浩,想不到有一天會聽到你講這麼可靠的話,你真的長大了耶。」
「哼,快別這麼說。我永遠是小妳兩歲的小鮮肉。」
「阿公,敖早。」
我們倆進屋的時候,何瀚洋正好也起床要下樓梳洗了。何海浩撞了一下我的手臂,朝樓梯的方向抬抬下巴,一臉壞笑:「看到了吧?地表最強颱風等級。」
噗哧。
帶著起床氣下樓的何瀚洋冷淡地掃了我們一眼,徑直走進浴室把門關上。何海浩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是被尿意逼急才起床的,瞬間垮了臉。
「哥!你插隊!」
⁂
興許是車程漫長的緣故,兩天時間轉眼即逝。
我們在餐桌上賣力掃蕩,盡可能降低剩菜被覆上保鮮膜擺進冰箱的機率。阿公看到我們三個如此捧場,以為桌上的菜不夠吃,差點又要走回廚房重新開伙,還好被何瀚洋及時攔截。一頓飯吃完,我感覺自己大概一個星期不用再進食了,撐得胃疼。
飯後的祖孫泡茶時間,阿公關心起我們在異鄉的生活,先問感情,再問工作,最後才問爸媽的近況。我們沒有全部老實交代,會讓他老人家擔心的全都省略不提,只跟他分享有趣的部分。
他聽說我前陣子跟團去爬山,不禁來了興致,起身回房間去翻出一本老相簿,展示他年輕時拍下的幾張攻頂舊照。我們都不曉得阿公以前也有登山的愛好,看著泛黃的照片嘖嘖稱奇,令他開了話匣子,神采奕奕地誇起自己當年勇,要不是因為年紀大了體力不堪負荷,有生之年他還想再上山看一次絕美的日出雲海。
換作幾個月前的我坐在這裡聽阿公講述山上的種種不思議,大概只能口頭附和他,現在我能感同身受了。阿公回味無窮的表情像是一座人生紀念碑,寫滿追憶的美好和無法復刻的遺憾。
何瀚洋他們繼續翻看阿公珍藏的老照片,焦點著重在姑姑年少青澀的模樣和跨時代的流行手勢。姑姑年輕時是個漂亮姑娘,追求者絡繹不絕。這些話何家兄弟本以為是媽媽自吹自擂的溢美之詞,看到照片不得不承認,姑姑當時真是仙氣逼人。
我心有旁騖地陪坐著,登山話題已經被兄弟倆帶開了。阿公悠然自若喝著茶,看不出來是在懷念過往還是享受當下。我有些走神,「日出」和「有生之年」這些詞彙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的有生之年有多長?如果不小心多活了幾年,等我到了阿公這個年紀,會不會追悔自己沒趁體力最好的時候用健全的雙腳去換一幅永生難忘的壯景?
「小青!要額滿了,去不去?」
不曉得輝哥是不是通靈,訊息來的時候正是我即將鬼迷心竅的關鍵時刻,儼然成為天意安排的臨門一腳。
回溯我從猶豫不決到下定決心的思路轉折,我懷疑是山神中意我,故意讓我錯過上次的日出,再透過阿公給我出發趁早的啟示,慫恿我多去親山近水,一步一步跟祂結下更深的緣份。
如果說欲擒故縱是山神大人的浪漫,那祂好像有點壞心眼。
⁂
走了體感將近半世紀的林道,抬頭望不見終點,回頭看不清起點,坐下來休息時才知道,原來我們根本連起點都還不曾得見。
「登山口還沒到嗎?」看膩了千篇一律的風景,有人跟我一樣走到懷疑人生。
「再走半小時就到啦!」
「清文兄,你半小時前就這樣說了。」
「有嗎?我沒說過吧!」
「你有說。」
「怎麼可能。可能是你有那個什麼⋯⋯既什麼感的?」
「既視感喔?」
清文大哥用力拍了大腿一下,笑得合不攏嘴。
「哎唷,對啦!就是那個既視感啦。」
「哎唷,騙人就騙人,扯什麼既視感。在這裡的誰沒被騙過啦?三八。」
「哎唷,我們都認識多久了,我怎麼不知道你們都是詐騙集團?」
「哎唷,什麼你們?和義兄,你金盆洗手了哦?」
「哎唷,在山上不要用眼睛看時間啦,要用心感受。」
哎唷,我到底入了什麼宗教?幾位大哥用相同的口頭禪打嘴砲,都不曉得他們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被同化了。
輝哥也是其中一員,一路哎唷過來。
「哎唷,小青,妳怎麼這麼閉俗,不去跟我們的帥哥嚮導相認?」
「相認?他是我認識的人嗎?」我納悶。
這次帶我們爬山的嚮導明顯比周圍的人年輕,是草根系裡難得跟我同輩的團員。其實我從出發前就注意到他了,雖然覺得他有點眼熟,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我們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面。畢竟這種開場白跟老套的搭訕沒兩樣,我真辦不到。
「妳不記得了?上次你們不是還一起在山屋外面看星星嗎?」
啊!
記憶接通電源的瞬間,我不小心嗆到水,咳得臉都漲紅了,引來了眾人熱切的關懷。
同時也引來了當事人疑惑的目光。
「小青,妳還好吧?」羅姐拍著我的背,我邊咳邊點頭,不小心跟那個人視線相接,不禁咳得更厲害了,趕緊低頭避開,假裝沒有跟他對到眼。
哎,輝哥是在暗算我吧?
生平最怕尷尬的我無法想像接下來要怎麼面對後知後覺惹的禍。
「哈囉!帥哥,你來。」
我掩面哀嚎,輝哥絕對是在暗算我沒錯。
「我來幫你們相認啦!她叫林詠青,詠春拳的詠,青澀的青。看你是要跟我們一樣叫她小青還是叫她學姐都可以,畢竟她比你早一個月加入草根系。」
逃避現實的雙手繼續掩面,忽聽得前方傳來一陣輕笑。
「嗨,學姐妳好。」
「你好。」我黯然回應。
「小青,妳這樣跟學弟打招呼很失禮。」
我默默嘆氣,放棄了掙扎,抬頭向「學弟」露出抱歉的微笑。相較於我,他表現得大方多了,愉快的笑容被陽光襯托得更加容光煥發。
「我叫李靖森,立青靖,森林的森,叫我阿森也可以,叫我學弟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