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間,我在自己的座位上享用公司附近賣的健康餐盒。雖然菜色普通,調味清淡,對一個連日不能正常飲食的人來說已跟佛僧開葷無異。
品寧手裡跟我捧著同一款餐盒,看起來食慾不盛,對水煮的原型食物興趣缺缺。
「妳怎麼有辦法把沒味道的東西吃成這副人間美味的樣子?」
「這陣子我深刻體會到了,能吃就是福。」
我愉快地咀嚼著入口即化的馬鈴薯,不在意品寧是不是要接受感召。
「那妳應該可以陪我去吃義大利麵了吧?」
「妳不是要約阿森去嗎?」
品寧用筷子在自己的蘿蔔塊上戳洞,極力拖延把它放進嘴裡的時間。
「他問我說妳會不會一起去。」
「唔嗯⋯⋯」
想必阿森也覺得跟朋友的朋友單獨約出去吃飯很可疑吧,他的回應算是在意料之中。
他的做法很聰明,既不破壞我們的友情,也不傷害自己的愛情,讓大家都有台階下。
「品寧,妳真的想要跟他告白嗎?」
「嗯,沒錯。」
「即使那樣會連普通朋友都當不成也沒關係?」
「沒關係。如果當不成情人,就當陌生人吧!我不喜歡模稜兩可的關係。」
她的原則很霸氣,界線分明到令我疑惑。這個原則是在雙方都沒有感情基礎的前提下才能夠成立的吧?如果不曾當過朋友,要怎麼瞭解對方?如果對方是真心相待的朋友,又怎麼捨得隨便把他變成一個陌生人?
「詠青,妳就幫我一次好不好?今天下午的會議紀錄我幫妳寫。」
我放下筷子,不想把私事跟公事混為一談。
「品寧,妳說過我是不懂拒絕別人的濫好人。」
她微微一愣,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反對每個人都有示愛的權利,但是明知對方已經心有所屬還強求對方傾聽,逼迫對方表態拒絕自己,那就是一種自私的勇氣。
「但這件事情不行,我沒辦法幫妳。」
「妳生氣了?為什麼?」她的眼睛圓潤水亮,如初生之犢那般好奇無畏。
「我沒有生氣。」
「有,妳有。」她托腮盯著我,像是要把我看個通透。「林詠青,有話就直說。我哪裡冒犯到妳了?」
「⋯⋯這樣會傷害到他的女朋友。」如她所願,我對自己的顧忌坦承相告。
「妳又不認識他女友,為什麼要管她怎麼想?更何況我又沒有要他腳踏兩條船,只是想找他聊聊而已,妳未免擔心太多了。」
答應動機不純的約會,對我來說就是一塊道德瑕疵。我心裡有一道過不去的坎,不允許自己的角色從被害者轉換成加害者的共犯。
「總之單獨見面這件事我不會參與。如果妳真的只是想找他聊聊,我有更好的提議。」
「什麼提議?」
「下週末有個健行活動他會去,妳也報名參加。」
「蛤?」品寧對戶外活動向來不怎麼感興趣,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感到莫名其妙。
但這是我能幫助她的最大限度。阿森對山林有很深的熱愛,如果她真的想認識阿森,應該先從貫徹他生命的這項愛好開始跟他產生交集。至於他們之間會不會有別的發展,由阿森決定。
⁂
品寧硬著頭皮接受了邀請。身為邀請人,我沒有缺席的道理,在假日清晨起了個大早,卻沒想到有不速之客在我家樓下守株待兔。
張煥東今天輪休,有一整天的空閒。幾天前向我提出的邀約再次被打槍,他仍舊不屈不撓,追問我這個週末有什麼計畫。
我以為去參加健行活動的理由很正當,但這個理由可能太正當了,當他說他也想一起參加,我竟找不到合情合理的推託之詞。
輝哥來者不拒的笑臉擺在眼前,第一次看到我帶同伴來,他那獵奇的眼神讓我很想找個樹洞躲進去,可惜沒有樹洞大到足夠容納一個我。
阿森也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品寧的目光追著他,像是盯上獵物的肉食動物一樣,眼神炙熱而興奮。他稍微向她點頭致意,似乎覺察出異樣,很快就把焦點轉移到我跟上次對他態度不太友好的張醫師身上。
今天的張醫師沒有配戴眼鏡,但是看著他的眼神並沒有因為少了鏡片的阻隔而變得柔和,仍舊跟冰山一樣森冷銳利。
「張醫師,你也喜歡爬山嗎?」
「這裡不是醫院,叫我本名就可以了。我今天是陪詠青來的,之前沒有爬過。」
「是你自己堅持要來的。」我冷淡回嘴。這個人不請自來就算了,還想藉機混淆視聽,我可沒有遲鈍到聽不出來他在宣示主權。
「哎唷,這位帥哥莫非是追著我們小青來的嗎?」輝哥嗅到八卦的味道,自動撇下還在聊些五四三的大哥們,跑過來湊熱鬧。
「輝哥,這位是小青的前男友。」阿森冷不防說破張煥東跟我的關係,不只輝哥懵了,我也對他直言不諱的介紹感到驚訝。
「現在應該還是,對嗎?」他望著我,像是在跟我核對答案。
場邊一片死寂,我彷彿看到張煥東的太陽穴有青筋暴跳。
「⋯⋯對。」我尷尬回應。
張煥東還沒曬到山上的太陽,臉色已經黑了一半。輝哥生平第一次見識到如此扎心的介紹,像是踏入了異次元空間,看待我們的眼神更加獵奇了。
「小青,妳這是什麼一言難盡的交友關係?」
「沒有一言難盡。」我避開張煥東的視線,想借助阿森起的頭,把自己的立場表達清楚。「我們已經分手了,也算不上朋友,只是認識的人。」
長輩們竊竊私語,我突然很後悔答應帶張煥東一起來這裡。當初是為了忘記他才來參加草根系的活動,現在是我親手毀了自己的六根清淨之地。
「帶一個連朋友都不想當的人跟妳一起來幹嘛?」輝哥發自內心的譴責把場面撕裂得更加破敗。令我意外的是,張煥東竟然選擇把破碎的一切攤在陽光下。
「是我硬要跟來的,我正在修補我們的關係。」
「哦——」
這性格頑強的入侵者像是砸入湖心的一顆石頭,激起重重漣漪,大家都成了吃瓜群眾,來了看戲的興致。
品寧這下也顧不得自己的事了,把我拉到一旁,低聲問我有什麼打算。早在我們會合時,她就對這位「同行友人」的到來感到納悶,現在他的發言坐實了她的猜測,她不禁對這人產生惺惺相惜的敬意。就某種層面上來說,他們是同一類人,她能理解張煥東這種飛蛾撲火的心境。
但是對我來說,這叫死纏爛打。我不明白張煥東為什麼變得這麼執著,寧願犧牲珍貴的休假日也要來我這裡自討苦吃。
我告訴品寧,我沒有任何打算。這不是對張煥東的真情考驗,更不是為了懲罰他或報復他。
品寧點點頭,對於正在浴火自焚的這隻飛蛾感到惋惜。如果只看外在條件,張煥東是很理想的對象,有被稱作高富帥的本錢,現在又加上這種追妻火葬場的悲壯人設,實在很難把男主角的標籤從他身上撕下。
但是外在條件終歸不靠譜,她決定替好友觀望一下,再決定要不要拯救這隻垂死掙扎的飛蛾。
「領隊,我們什麼時候開始爬山?」張煥東冷冷看著李靖森,把他視為投石入湖的始作俑者,眼中盡是不悅。
「你叫我的本名吧!或者像我叫小青學姐一樣,叫我學長也可以。」
阿森露出心平氣和的微笑,故意要惹張煥東不高興似的,精準地踩著他的痛處回話。
「我為什麼要叫你學長?」張煥東瞪著李靖森,以為他知道這個稱謂是禁忌。
殊不知李靖森只是單純想用他叫林詠青「學姐」這件事來挑釁他。事實上,我也不知道。今天的阿森有點反常,講話帶刺毫不溫吞,夾在他們中間,我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輝哥摸摸下巴,臉上揚起一抹知趣的笑,上前一把勾住兩人的脖子,用他在校內調教不良學生那一套,調教兩個早已脫離校園的大男孩。
「我看誰是學長誰是學弟還不好說。阿森,你認識小青的時間比這位帥哥還短吧?」
李靖森沒說話,張煥東的臉色顯然明亮了些。
「帥哥,你叫什麼名字?」
「張煥東。」
「好,那就叫你阿東吧!然後你叫他阿森。就這樣定案,有沒有異議?」
「沒有。」
陌生人的肢體接觸讓張煥東反感地皺起眉頭,阿森的表情也沒好看到哪去,但是兩人都算給輝哥面子,畢竟這是他的主場。
阿森往我跟品寧這邊看過來,凝重的目光轉瞬又如觸電般別開。
品寧挽住我的手忽然縮緊,剛才那一瞬,她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李靖森分明看了她,然後發現她也在看他,所以難為情地撇開了視線。這是一個好預兆。他對她可能也有感覺,這種曖昧的表現令她暗自欣喜。
輝哥鬆開兩人的脖子,拍拍阿森的肩膀,爽朗地笑道:「阿森,時間差不多了,不用等人全部到齊,照表定時間出發吧!」
「好。」李靖森重回崗位,四面八方向他投來的目光挾帶著令他侷促的好奇玩味,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今天的他有點陌生,好像多了一層刺蝟的武裝。
說實在話,剛才的言行舉止確實很不像平常的他,既不從容也不穩重,連他自己都覺得幼稚。他心想,或許應該找個機會向張煥東道歉,但他想不到說服自己道歉的理由。畢竟是對方先表現出敵意的,他只不過是以牙還牙,順便替某人出口氣罷了。
「今天天氣滿熱的,大家記得適時補水。」
他為自己心底的惱火澆上一盆冷水,恢復本來的職業笑容,按照慣例提醒成員隨時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不要逞強。然而我卻沒有處在這個笑容的服務範圍內,他跟其他人談笑離去,啟程不久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