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犬布朗興奮地在河濱公園裡四處嗅聞走跳,輕盈的動作充滿活力,可愛到融化人心。

 

牠跟普世的同類一樣,只親近特定的人類,有時脾氣來了,連自家主人都不當一回事。我還算幸運,和牠初次見面就得到瞇眼笑的殊榮。

 

阿森對牠的表現十分驚艷,果斷決定由我負責牽繩。這是我第一次牽別人家的狗散步,緊張的心情伴隨著一絲期待。柴犬的四隻短腿就像快速擺動的船槳,帶動優雅的身姿,在陸地上來去自如。

 

但牠很聰明,看準了我比阿森好拿捏,沒過多久就露出陰險的真面目。

 

嬌小的身軀潛藏著巨大的能量,每當牠突然原地停下賴著不走,或是朝著感興趣的草叢直奔而去,拉不動牠的我就只能緊抓牽繩對阿森呼救。

 

阿森剛開始還很認真地教我如何掌握主控權,但是布朗在他的牽引下故意裝乖,只要發現牽繩在我手上就開始使壞,完全無法學以致用。

 

這個世界真不友善,連狗都懂得挑軟柿子吃。

 

終於,我心裡積壓了整天的負能量宣告超載。布朗再次以人面獅身像的姿勢趴伏下來時,我蹲下來用鴨子走路的方式接近牠,對牠擠眉弄眼,擺出醜到不能再醜的鬼臉。

 

「汪!」

 

布朗年紀還小,肯定還沒見過比我更怪的人類,當場就懵了。牠警惕地盯著我,剛開始先用吠叫示威,結果發現我這隻人形鴨子聽不懂狗話,還在不斷朝牠迫近,便識時務地捨棄剛選定的風水寶地,站起來往後撤退。

 

「哼,知道我不是軟柿子了吧!」我一邊捲收手上的牽繩,一邊用牠聽不懂的人話回敬牠。

 

是誰規定人不能跟狗一般見識?

 

阿森在一旁看著布朗滿臉抗拒的表情,悄悄拿出手機,憋著笑把我逼退牠的稀有場景錄下來。

 

我跟布朗還在玩大眼瞪小眼的遊戲,他開懷的笑聲不絕於耳。

 

結束一場莫名其妙的人狗大戰,我把牽繩交還給阿森,回到長椅上坐下來休息。

 

布朗看到牽繩換人拿了,立刻又把毛茸茸的尾巴甩到屁股上,走過來討摸。

 

「怎麼啦,你不怕我了?」我忽然俯身欺近,嚇得牠往後一跳。

 

發現我沒有新的動靜,牠又鬼鬼祟祟地靠過來。

 

正當我以為我馴服了這隻傲嬌的柴犬,可以跟牠握手言和了,牠又冷哼一口氣,踩著高傲的腳步溜達到阿森旁邊去了。

 

「哈哈哈」阿森自始至終就沒止住笑,伸手摸摸布朗的頭,意外獲得平日罕見的討好。

 

布朗舒服地坐下來享受,展平的飛機耳和睥睨的眼睛明顯是在挑釁我。

 

怎麼樣?想摸本柴?本柴今天只給正常人摸!

 

「布朗,你是不是以為我很想摸你?」我靈活地動了動十根手指,繼續跟這隻精通人性的柴犬進行自以為是的對話。「天啊,你的毛好硬,不好摸。」

 

我隔空摸狗,只用言語挑釁,對牠展現「基本的」尊重。回想起在公司裡各種惹人心煩的小疙瘩,我突然覺得自己擁有一種以德報怨的美德,值得被嘉獎。

 

相隔十公分的距離,柴犬布朗盯著人類靈動的手指在半空中彈琴,忽然又提起興趣了。牠向我這裡挪動了幾步,直挺挺地坐下來,正好把頭往上頂入柔軟的手心。

 

我對這隻狗出爾反爾的行為模式感到好笑,卻又不爭氣地覺得喜歡。布朗蹭了蹭我的手,有如在對中斷跳躍的指尖進行客訴。

 

「好啦,知道了,幫你彈一曲就是了。你真犯規,淘氣鬼。」

 

阿森看著我跟布朗這場荒謬至極的互動,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暫停大笑的空檔。

 

「妳好像成功擄獲牠的芳心了。」

 

「這不好說。牠演技很好,剛剛我已經被牠騙過很多次了。」

 

「牠的主人剛好也是資深山友,這可能跟牠的家學淵源有關係。」

 

「哎,難怪。布朗,你也是詐騙集團的一員啊!」我捏捏布朗的臉,被幽默的犬顏逗樂。

 

原來用這種孩子氣的方式可以拆解大人內心的糾結。託這隻傲嬌柴犬的福,我的心情好像跟夜空一樣澄澈了一些,可以接納微弱的星光。

 

「阿森,謝謝你找我來。」

 

他會邀請我來河濱遛狗是為了幫我轉換心情吧!星光的微弱襯托出月光的明亮,最近雖然壞事連連,但也不是一件好事都沒有發生。至少山神讓我認識了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

 

這位朋友微微一笑,兩頰上有淺淺的酒窩。

 

「不客氣。看妳跟牠玩比我自己遛牠有趣多了。」

 

「牠的主人出遠門了嗎?」

 

「他前陣子住院了,上週剛動完手術,現在還在醫院休養。」

 

「是上次我在醫院碰到你的時候,你去探望的人嗎?」

 

「是啊,妳還記得。」

 

我還記得那天他說他心情不好,果然就如我所猜想的,在醫院裡的是他很重要的人。

 

「他跟我一起爬過很多山,我們從高中就認識了。」

 

「那他恢復得還好嗎?」

 

「還在術後觀察期,狀況滿穩定的。我跟他講好了,等他康復就去山上看神木。」

 

「是上次你帶我們去看的那棵樹嗎?」

 

「對。那棵樹對我來說很特別,我常去對它許願。」

 

回想起他仰望攀瀑之樹的樣子,確實跟在寺廟裡求神拜佛的信眾一樣恭敬虔誠。原來會在心裡跟森林對話的不只我一個,他也是同道中人。

 

「那你想過要怎麼還願了嗎?」

 

「嗯我應該會去海邊種樹吧!」

 

獲得的答案雖然在我意料之外,從他口中說出來卻不怎麼違和。

 

他愛山,愛樹,連名字都綠意盎然,彷彿天生就帶著拓展生機的使命。

 

阿森伸手揉捏布朗的後頸。布朗享受著五星級的按摩服務,路過的同類都羨慕牠,但也可能只是在欣賞牠滑稽的表情。

 

「妳呢?最近有打算去醫院做檢查嗎?」

 

話題忽然繞回來了,這個宇宙又在偷偷齊眾人之力,把我推向同一個地方。

 

「嗯,我明天會去。」

 

「同一家醫院?」

 

我點點頭,經過今天的兵荒馬亂,明天的到來似乎變得無傷大雅了。

 

「碰到張醫師也沒關係嗎?」

 

阿森的靈魂拷問來得措手不及,我在布朗頭頂上彈奏的無聲樂曲嘎然而止。布朗正好也覺得膩了,甩甩頭,從長椅底下鑽出去,在草地邊緣東嗅嗅西聞聞,重新沉浸在牠自己的世界裡。

 

「嗯,這次我預約的是他的門診。」

 

總覺得對阿森說實話很彆扭。畢竟我連搬家的念頭都有了,明明不想再跟對方有任何瓜葛,卻不斷跟他產生更多的交集。

 

阿森陷入一陣瞭然的沉默。我不禁想著,也許他已經開始覺得我這個人言行不一了,搞不懂我這顆故障的人造衛星究竟想去星際漂流還是重返地球。

 

「其實我不怎麼想去做檢查。我很怕照胃鏡,也很怕檢查結果比我預期的更糟。」

 

我撥弄著手指,好像已經坐在診間裡提心吊膽。

 

「我不想變成真正的病人。」

 

就跟薛丁格的貓一樣,只要不去打開箱子,現況就不會改變,我仍然可以過著正常的生活。

 

而張煥東一手捧起箱子,揭穿了我的想法。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他一直都在離我最近的地方,好的時候壞的時候都陪著我經歷過。我的鴕鳥心態總是會在一些關鍵時刻冒出來,面對未知的將來,我總是先做最壞的打算。

 

「妳會沒事的。」

 

阿森的聲音復刻我腦海中的記憶,相同的話毫無根據,張煥東也曾經對我信誓旦旦地說過。

 

『妳會沒事的。』

 

他溫柔的聲音有種能讓壞事變成好事的魔力,施展在我身上特別有用。

 

昨天那通電話又再次對我施展同樣的魔法,時光彷彿倒流回大學時代。社團室裡,他不請自來坐到我旁邊,摸走我的筆記紙,抽走我的筆,接續著我卡關的段落寫出邏輯清晰的運算,最後對我露出信心十足的笑容。

 

這一次,他又想用反證法完成一道證明題,證明我愈想要把他歸零,愈是不可能讓算式成立。

 

我起身離開長椅尋找布朗的蹤跡,不想失去好不容易撥雲見月的心情。

 

「阿森,你對舞台劇有興趣嗎?」想起何瀚洋稍早之前的提議,我生硬地把話題帶開。

 

阿森跟著起身,走近地上那團忙碌的金色毛球,彎腰一撈就把牠撈進懷裡。布朗掙扎著,犬齒都露出來了,但阿森絲毫不把牠的虛張聲勢放在眼裡。

 

「什麼時候?」比起舞台劇的主題與類型,他更優先詢問的是演出時間。

 

我從背包裡翻找出藍色信封,走到接近路燈的地方拆開,借光細看票面上的場次資訊。

 

「五月二十三,星期五,晚上七點半。」

 

「那天正好是我下山的日子。」

 

「啊,這樣啊」

 

正當我以為要被拒絕了,他的聲音接續著,捎來截然不同的訊息。

 

「我早上就下山了,傍晚之前應該可以回到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