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砸中的人我們都熟悉,是草根系的其中一位創辦人——跟輝哥有幾十年交情的清文大哥。

 

坐在張煥東車上,輝哥手裡握著手機,每隔幾分鐘就拿起來檢查有沒有新的訊息。我們要去的醫院在外縣市,輝哥本來打算自己開車去,但是看他心神不寧的樣子,我跟老爸都不放心,所以當張煥東自告奮勇說要當司機,老爸馬上點頭贊成。

 

輝哥第一次在我們面前表現得如此焦慮不安。摯友遭逢變故,這種事情在我們這個年紀還不常遇到。我們總說改天見,卻很少去想彼此的生命還有多少交集的時間,就像資源有限的硬碟,也許今天還能編輯的檔案,明天就沒了編輯權限,變成唯讀狀態。

 

坐在後座的我心情也很複雜,畢竟清文大哥不是陌生人。同團健行過兩次,他跟輝哥互損對方的時候就像搭了戲棚子,總是妙語如珠,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雖然我跟他只小聊過幾句,卻能感受到他的暖心幽默。

 

像他這樣與人為善的好好先生,出了這種意外任誰都會惋惜難過。

 

「阿東,待會送我到醫院門口就好,你們就不用跟我一起進去了。」

 

張煥東沒有直接答應輝哥,而是從後視鏡裡看著我問道:「妳想進去嗎?」

 

「我」

 

「不用啦,醫院又不是什麼好地方,而且妳跟清文也沒有多熟,我自己進去就好。」

 

我默默點頭,雖然心裡感到過意不去,卻也覺得自己確實幫不上忙,去了也只是給人添麻煩。

 

車子緩緩停靠到醫院附近的人行道旁,一輛電視台的採訪車跟我們擦身而過,準備去下一個地點蒐集新聞素材。輝哥打開車門,跟我們道過謝後,一下車便急匆匆地跑進醫院大廳。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張煥東再度望向後視鏡裡的我。

 

「要不要去附近走走?」

 

「去哪裡?」

 

「去看海?」

 

我對他臨時起意的提議,意外地沒有抗拒心。大概是又一次切身體會到生命無常的緣故,那些綁好的心結,鬆開之後好像反而沒那麼遺憾。

 

我只問自己一個問題:倘若有一天這個人徹底從我生命裡消失,我會不會悲傷?

 

我想我會。

 

於是海浪漫過我的腳踝。

 

這是繼上次在河濱公園解釋誤會後,睽違多日的並肩齊行。我們一人提著一雙鞋子,赤腳站在溼涼的沙灘,有種說不出口的懷念。

 

不遠處有一群人在撿貝玩沙,幾個小家庭組成一個大家庭,熱鬧的像是一支大學系隊。其中一個爸爸躺在其他人挖好的沙坑裡,讓孩子們往他身上填土造陸,偶爾抬起手腳抖落沙子,像是被吵醒的巨人一樣,每當身體快被完全覆蓋就搞一點小破壞,讓那群小怪獸忙個不停,玩得不亦樂乎。

 

真了不起。我不禁默默讚嘆父愛的偉大。

 

「妳還記得嗎?上次我們帶翔翔一起來海邊玩水,結果他一碰到海水就狂喊救命。」

 

「記得啊,附近的救生員還特地走過來救他。」想起那段有趣的回憶,我忍不住會心一笑。

 

「那個救生員滿帥的,妳還一直念念不忘。」

 

「美好的人事物,念念不忘很正常吧?」

 

張煥東笑看著我,像是看到一隻消氣的河豚,沒了膨脹的敵意,終於恢復可愛的樣貌。

 

「嗯,所以我會對妳念念不忘也很正常。」

 

「停。你再說下去就是越界了,我是來看海,不是來跟你談戀愛的。而且」

 

「而且?」

 

「沒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被我吞回喉嚨。

 

張煥東眉心一揪,往我面前踩了一步。

 

「而且什麼?為什麼不把話說完?」

 

我被他猛然欺近的舉動嚇了一跳,忽然看見他身後有一波高起的海浪翻湧而來,連忙出手拖著他往岸上後退。

 

「哇!」

 

海浪像是一巴掌拍上沙灘,我實在太過驚慌了,為了躲過及膝的海水,結果一腳陷入沙子裡,當場拐了腳踝,跟張煥東兩個人跌成一團。

 

簡直就是幫倒忙。我非但沒有幫他逃過溼身的命運,甚至害他滿身是沙,狼狽到不行。

 

他是有潔癖的人,在這荒唐的一刻,腦子裡卻沒有半點怕髒的想法。浪剛退去,他一看見我捂著腳踝就察覺不對,立刻過來關心。

 

「怎麼了,扭到腳了嗎?」

 

太痛了,想強裝沒事的念頭根本沒有實現的機會,我點點頭,感覺眼淚都快飆出眼角。

 

「腫起來了。」張煥東確認完傷勢,很自然地轉身背對我。

 

「上來,我背妳上去。」

 

「用扶的就好了,我可以自己」

 

「林詠青。」他側過臉,冷硬的口氣將惡劣的心情展露無遺。「妳再不上來,我就要用扛的把妳扛回去了。」

 

天氣說變就變,海風忽然變大了,海浪也跟著變大。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我沒了討價還價的底氣,只能乖乖聽話攀上許久未曾碰觸的肩膀。

 

靠在他背上,我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身體的習慣會背棄自己告別過去的決心,重新觸發依靠他的戒斷症狀。

 

「對不起。」沙子摩擦皮膚的不適,讓我意識到自己應該要先向他道歉。

 

「妳才是受傷的人,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

 

「如果我沒拉你,你就不會溼成這樣。」

 

「如果妳沒拉我,我說不定整個人都泡在海水裡了,比現在還慘。」

 

「那倒也是。」我苦笑。「不過現在怎麼辦?我們身上都是沙子,不能坐你的車吧?」

 

「沒關係,回去之後我再開去洗就好。」

 

明顯頓挫的語氣聽了就知道他很在意,只是處境如此窘迫,沒有換洗衣物的我們,連用來擦乾的毛巾都沒有,眼看海上的烏雲逐漸朝著陸地飄近,除了躲到車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果不其然,才剛上車,大雨便傾盆而下。

 

我們一左一右坐在車裡,看著迅速布滿雨點的擋風玻璃,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雨聲磅礴,每顆雨滴都像衝鋒陷陣的敢死隊,義無反顧地砸下來,彷彿要把車頂砸成坑坑疤疤的月球表面。張煥東從扶手箱裡拿出一包溼紙巾,我們克難地在車裡擦拭手腳,不一會兒地上就滿是海沙,車裡的氣味也變得鹹腥。

 

張煥東將冷氣關小,打開導航看了一下車程距離和時間,略加思索後,忽然想到了對策。

 

「從這裡到我姊家只需要十五分鐘,我們先去跟她借一下浴室好了。」

 

「這樣不好吧!」我愕然拒絕,先不說去前男友的姊姊家借浴室洗澡有多奇怪,用這副狼狽的樣子跟他一起出現,還得解釋我們為什麼會一起跑到海邊弄成這樣,場面鐵定會很尷尬。

 

「我姊不會嫌麻煩的,而且妳的腳要盡快冰敷才可以,我先打給我姊問她在不在家。」

 

「等等啦——」

 

張煥東根本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我還來不及繼續提出反對意見,書琳就接了電話。

 

「什麼?你跟詠青要來?當然好啊!」她喜孜孜的聲音只用一瞬間就剝奪了我說不的權利,翔翔興奮的歡呼聲充斥在喇叭周圍,已經提前開始熱烈歡迎我們的到來。

 

我瞬間洩力,無奈地把頭靠上車窗,認命的心境比傻傻誤上賊船還要窩囊。

 

張煥東氣定神閒地掛上電話,順手取下掛在椅背上的襯衫外套,體貼地遞給我蓋腿擋風。

 

「你自己穿吧!你幾乎全身都溼了,而且我腳上有沙子。」

 

「把腳蓋好,我不冷。」

 

我真心感到驚訝。認識他這麼多年,今天他不怕髒的程度,是過去的我絕對想像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