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就吃一些吧!」年老力衰的侍從苦苦哀求著,巴望殿上之人能體恤下人的苦心,賞光多啄幾口。

 

 

上座頂著空腹,說什麼也不肯妥協。白色的華服反使她看來更加消瘦,如棉絮般輕盈,然而這只是她進入絕食的第二天爾爾。

 

 

「告訴父王,除非讓我去阻止這場戰爭,否則我會一直等。」她嬌弱的氣息使人捏把冷汗,彷彿下一秒就會氣脫而死。

 

 

美麗的臉蛋十分蒼白,偏偏她如此倔強,繼續折磨自己的身子。侍從不敢多待,連忙領命退下。

 

 

紗簾的影在牆上晃動不定,透出稀微的光線,暮色並未使她憔悴的臉孔增添幾分生氣,然而她的目光仍炯炯有神的望著門口,盼得喜訊。

 

 

也許並不能算是喜訊,一旦親赴戰場,這個小國就要失去一位繼承人,唯一的王族血脈。正因如此,非但父親不答應,就連國內僅有的幾位大臣也都持反對意見。

 

 

深長的嘆了口氣,她一直等到天色全暗,才挪動虛弱的身子。

 

 

 

 

湖光波瀾,但見她幽幽輕觸唾手可得的月光,表情滿是憂傷。幾抹墨綠在身後搖曳,似乎也在嘆息。

 

 

自懷中取出銀色月鈴,月鈴映射月光,也映出她的愁容。

 

 

「晝,妳真要和戰嗎?」

 

 

公主聞聲訝異回眸,她那白髮稀疏的父王孤身前來,直挺挺的站在背後大概也好一陣子,她卻絲毫未察。

 

 

國主望著那只銀鈴,眼裡柔波頓生。「是為了你姊姊?」

 

 

捧起銀鈴,她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微微頷首。

 

 

她深愛的手足,早已登上天階,和她永別了。那一日,世界已經傾覆,心也已經跟著她任風捲離。

 

 

「可知王國需要你?」國主蹙起眉,應是想起了那日的風雨。

 

 

「家園殘破,生靈塗炭,姊姊早已預料。」這就是她非去不可的原因。

 

 

姊姊的一切,就是她的,未完成的願望,她怎肯放?

 

 

國主如接到一陣晴天霹靂,不由得怔了怔。

 

 

足智多謀的女英才啊,竟早他一步離開了人間,此刻又豈能再奪去天意?不過是可憐了小女兒,成全了大女兒,這人生不公平。

 

 

「父王,讓賢吧。」公主眼神縹緲,已然棄世。「王國的繼承人何其多,只要一命,要求才何難之有?」

 

 

棄耶?非耶?她小心翼翼的收回月鈴,在胸口跳動著,是姊姊的心,填滿了她的空洞。

 

 

「國王陛下!」侍衛急來稟報,宮殿外的暴動一觸即發,是人民聲嘶力竭的吶喊,為了破碎的家國。

 

 

原來月色悽涼,原來夜不曾寧靜。

 

 

「女兒啊,你當真不錯。」老邁的腳步漸離,國主低嘆,淚珠卻未滾落眼角。「召騎士長進宮!」他一喝,威勢即震懾了臣下,通信者速速奔離。

 

 

湖畔映出一張釋懷的笑靨,還有隱約不明的瑩光。

 

 

 

 

城門緩緩上移,晨露蘸濕了枯寂的土地,和風中,有血的氣味,有絕望的咆哮。

 

 

但見斑駁的大道上踱來一匹良騎,霎時間,空氣凝結般肅靜。

 

 

良駒漆黑如夜,人們的目光停留在馬鞍之上,那風姿綽約的護衛,騎士長。

 

 

不單如此爾爾。

 

 

「公主!是公主殿下!」

 

 

議論聲四起,提著鋤、提著棍的人們無不愕然的呆立著,直到騎士長提起馬韁。

 

 

「各位!今日吾邦將為你們贖來和平,請你們,」身著樸素的公主忽地哽咽,短暫停頓後又抬起雪白的臉蛋,道:「原諒王,讓他選擇吾邦的下一任繼承者。」語畢,公主示意可以離開,於是騎士策馬。

 

 

在那匹單騎馳騁遠去後,忽聞得武器落地的清脆聲響。一個、兩個,如浪潮般湧退,他們全都跪了下來。

 

 

王冠,已遁形。

 

 

 

 

「公主殿下,停下來喝點水吧!」騎士望著郊外荒漠,不敢一下子趕太多路。

 

 

身為臣子,他有義務送她一程,然而身為她的子民,他亦會跪下,如那些人們。

 

 

「你知道有座望月崖嗎?」她喃喃問道。

 

 

「公主殿下想先到那裡去嗎?」

 

 

她靜靜取出凝視一夜的月鈴,不消多言,便繫上他置於腰前的手腕。

 

 

「公主?」他不自覺抽回手,一陣猶疑。

 

 

「停下來。」

 

 

「您累了嗎?」

 

 

「你代替我到望月崖去,將這只銀鈴繫上崖頂的樹梢。」

 

 

她翻躍而下,在騎士怔忡之間。

 

 

騎士跟著下了馬,卻見地面不知何時添了一縷血痕。滴滴答答,他恍然大悟,心跳驀地掉了幾拍。「公主!」

 

 

「這是命令。」她蒼白的莞爾一笑,腕上的裂口正是血的源頭。「不得反抗。」

 

 

騎士為難的定在馬兒旁,眉心全糾結在一起。

 

 

「屬下不能……」他上前一步,欲解下銀鈴。

 

 

血滴匯成一灘殷紅,怵目驚心。但她卻仍泰然自若,彷彿早就有了打算。「騎士最重要的是什麼你忘了嗎?」她問。

 

 

移動中的腳步忽然不能夠動彈,他不能忘:騎士之所以為騎士,便是因為他已宣誓效忠王室,宣誓忠誠。

 

 

於是,他單膝跪下,垂首。

 

 

「屬下遵命!」

 

 

橫跨上馬,他頭也不回的掉頭離開。

 

 

 

 

「差不多了,姊姊……」經過一番折騰,她跌坐在地,無語矣。

 

 

一切都由她完成,所以了無遺憾,已經足夠了。

 

 

「公主!」

 

 

遙遠的地平線傳來高亢的聲音,彷彿無窮無際,由蒼天諦聽。

 

 

是士兵!屬於她的邦國,那群為了她拋頭顱灑熱血的青年,四面八方而來。

 

 

停戰鼓聲陣陣,震撼了她的心。

 

 

「和戰了!和戰了!」他們狂野的歡呼著,但見另一條天際線緩緩走出一名同是王族裝扮的領導者,是前來和戰的敵人。

 

 

「妳……

 

 

公主孱弱一笑,原來她還忘了這件事。

 

 

那人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攙起,動作十分輕柔。

 

 

「姊姊,這樣,就結束了。」她倒入直挺的胸膛,面上還掛著如月鉤的微笑。

 

 

「陽,夜姬要我轉達,她會永遠等你。」她緩緩闔眼。

 

 

陽王愕然執起她血流如注的纖細柔荑,「答應要和戰了……不能後悔。」她身子一軟,黑柔的髮隨風揚起,沾了些許光點。

 

 

「晝姬!?」陽王摟著她的肩,不可遏止的悲慟溢出胸懷。

 

 

原來為了夜,晝躲開了陽光。他的晝之所以棄他而去,全是為了夜。

 

 

太晚明白,太晚。

 

 

「這就是我們一戰的原因嗎?夜姬──」他昂首怒喊,「妳贏了!贏了!」

 

 

戰場上一片死寂,方才的歡呼竟成了輓歌,纏繞著他們所守護的公主,為她的靈魂送行。

 

 

「妳這傻瓜,傻瓜……」陽的淚落在晝的頰旁,畫下兩道深刻的痕跡。

 

原來,她始終偏袒夜。

 

 

望月崖上,有今日之望月。

 

月鈴上血跡斑斑,此外,夜仍舊一片靜謐。

 

 

「姊姊,晚安。」倚著綠葉,晝摘下月鈴,赤足懸宕在半空,但見月如此圓滿,這一世,已獻給最愛的夜。

 

──2008/09/11 by Star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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