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沉默是因為想說。

卻說不出口。

§

那個乍暖還寒的日子還讓我記憶猶新,想起來,那排蒼松在三年前的陽光底下和今天看起來仍是一點也沒變,只是,來來往往的面孔陌生許多,棒球場上的氣氛也不比當年熱絡。

棒球場……每每想起就會禁不住微笑的地方,不知不覺我又來到原點,微笑之後就是一如往常的,嘆息。因為長假而疏於整理的球場上長出一些雜草,春,該當是生氣勃勃的季節,可是萌芽的小草卻把這座球場弄得有些荒涼。

站上投手丘,眼前彷彿真的有捕手打著暗號,一旁的打擊者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包覆在手套裡的白色球體。那一年的棒球比賽、那一年戴在我頭上,被汗水濕透的白色球帽,還有……那一年傳球給我的,沉默的人,一下子全湧進腦海。

其實我並不是投手,只是喜歡投手丘上的視野,還有那種萬眾矚目的緊張感,它會逼得投手不得不更認真面對每一個打擊者。不得不面對,敵人。

沉默的人是那時候最常站在投手丘上揣摩心境的球員,而我則揣摩他的目光焦點,然後得到類似心得的結論。他的想法會不會更與眾不同?得到一個啟發後,我又會試著想得更深入些,直到陽光變得過於強烈或是完全隱沒不見。

已經三年沒見到沉默的人,也許是他離開太久了,要完整想起他的五官輪廓已經變得有點困難,不過他轉身傳球的那一幕,還是讓我久久無法忘懷。

§

「你叫什麼名字?」三年前的某一天,我追上練習到傍晚的他問,他身上的汗味頗濃,在冬春交際的時候能讓衣服濕透,真是痛快的一件事,那時的我這樣感嘆著。他默默望著我,帽緣的陰影覆蓋了他在球場上銳利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疲憊的表情。

沒有人聽過沉默的人說話,我亦然,在團體中沉默的他私底下難道不曾開口?他就那樣默默的注視著我好一陣子,我的臉被盯得燒紅起來,窘迫的很,然而下一瞬間他卻微笑了。沉默的人不說話,可是會微笑。

「我聽說你不喜歡和人交談,對不起擅自攔住你。」我滿足於他鮮少公開的微笑,姑且放下追問瑣事的衝動,直截了當地把對他的景仰說出口。

他也不是投手,而是喜歡站在投手丘上沉思的游擊手。「我很喜歡看你打球!不介意的話,可以請你在這頂帽子上簽名嗎?」他沒有點頭或搖頭,而是默默接過了我從頭上摘下的球帽和我從袋子裡掏出的油性筆,率性的簽上他的英文名字。

Simon?」我驚奇地看著他簡潔的筆跡,他微笑,然後將帽子戴回我頭上。

§

是從那次開始的吧,我叫他Simon,他就回頭,然後抬高帽緣對我微笑。對我來說,能站在場邊替他加油是種榮耀,沒有人知道沉默的人的名字,只有我,我知道他叫Simon。我是他的第一個球迷,第一個。

後來,我開始成了球隊休息區的固定成員,為了更近距離的為他加油打氣。

「剛剛那一球好可惜啊,差一點就安打了。」我不服氣的握著拳頭說。他接過我遞去的濕毛巾和瓶裝水,看著我微微一笑,然後便轉向場上的投手丘,專注地看著三振他的那名投手投球。

「下一次就打得到了,不管是變速球還是直球。」我望著他充滿鬥志的眼睛,安心地想著。「Simon,加油!」

「啊!機會來了!」Simon的下一棒打擊者賣力衝向一壘,休息區內的球員們個個起身靠近欄杆,只見那個跑者用風一般的速度衝上二壘,大夥兒興高采烈地擊掌叫好,我偷偷瞅了Simon一眼,期待他會露出比微笑更激動一點的表情。但,起身的他沒有加入歡呼的行列,而是面色凝重的看著停在二壘的隊友。

「怎麼了嗎?」隨著歡呼聲平息,有人注意到了沉默的人的異狀。「是不是上壘的不是自己所以不高興啊?」我挑起一邊眉毛。「哪,有小不點在所以才想好好表現嘛,被搶了鋒頭怎麼還高興得起來呢?」我挑起另一邊眉毛。「好歹也是一起守二壘的夥伴,該給聲恭喜吧?」這會兒我完全蹙起了眉頭,這些人搞什麼鬼呀?

「你們在胡說什麼啊!」Simon是怎麼樣的人,一起練球的同伴竟然一點也不了解!被我一吼,他們只是嗤之以鼻,一個個都以懶得和女孩子吵架為由退回座位上去,根本沒有人關心沉默的人為何緊盯著球場上的隊友不放。

直到上半局結束, Simon從休息室內拿出冰敷袋,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剛才的指責有多麼幼稚。「扭傷了,腫得好厲害。」我跟著蹲在一旁幫忙處理受傷的腳踝,簡易的包紮完成後,大家又開始頭痛另一個問題。

「豪受傷了,誰來守二壘啊?」

「攸今天缺席,人手不足了啦!」

此起彼落的討論聲不斷,負傷的二壘手內疚地和Simon相視一眼,好像用眼神說著對不起,忽地,Simon走向我背來的袋子,大家的視線不知怎得都追隨著他了。我不解地站在豪身旁發愣,袋裡的白色球帽就這麼大剌剌的被他取出來,他走回我眼前,微笑。

「該不會是要讓小不點加入我們吧?」背後,有人竊竊私語。

Simon維持一貫的沉默,默默將有他簽名的球帽戴到我頭上。我對他毫無否定的態度吃驚不已,他要我上場充當二壘手?我指著自己的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似有若無的微笑,接著,他點頭了。

「這是開玩笑吧?我們的內野防區變得這麼弱,對方只要來幾支內野安打就把我們打垮了。」就是說啊,連我都不好意思跟他們爭辯,我是玩過幾次傳接球啦,不過光是從二壘傳到一壘就已經有點吃力了,要是碰上得傳本壘的球,那可就不是我應付得來的了。

「喂!暫停時間到了。」擔任裁判的外校人士吹了哨子,Simon壓低帽緣轉身,像是要將我遺棄在眾人疑惑的目光裡似的,我憂心忡忡的追上他的腳步,不知不覺跨進了紅土球場。

「唉,真受不了你們。」休息區裡忽傳一聲吆喝:「小不點!接著!」一只棒球手套在空中畫過完美的拋物線,準確地拋入我懷裡。是豪的手套!我與冰敷中的二壘手四目相對,一陣譁然如漣漪般擴散開來,而後,我接收到豪表示信任的微笑。「好好守住我們的二壘,聽到沒?」

「我們的」二壘?我看著豪,想像自己也像他一樣身手矯健,穩穩接住Simon傳來的球,就這樣,一股莫大的力量揮動起我的手。「我不會讓你們輸球的!」我的聲音傳遍球場每個角落,於我而言,這座球場就像鑽石那般發著光。然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Simon好像拍了我的肩膀。

§

九局下半,我和其他人一樣背負著守住勝利的壓力站在場上,汗水如雨滴般墜下,彈起棕紅色的飛沙,從來不知道投手丘以外的地方也如此肅穆,任何意外都不容許發生,絕對,不要失誤。

吞口水,調整稍嫌過大的手套,我不停循環動作,從這個角度看,投手丘上的投手彷彿是站在最前線的戰士,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Simon所屬的隊上有這麼一號投手,感覺,他好沉穩。

要投了……我在心裡默念,雙腳不自覺地顫動著。是興奮?是緊張?對這種場面習以為常的大家沒有誰比我更加神經質了。「噗!」是球進手套的聲音!我驚喜地握緊沒戴手套的右手。「好球!」我的音量竟然和主審裁判不相上下,那名打者瞪了我一眼,好像以為我在挑釁。

結果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我的影響,接連出現了三個壞球,情勢有點不利。才這麼想著,「匡」的一聲,打者敲出了一支安打,應該要攔下那球的我竟然忘了要移動腳步,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那顆球滾向外野。

「小不點!你在做什麼啊?」一壘手大聲斥責,停留在一壘上的跑者衝著我作了個割喉手勢,上演了一場復仇記似的,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二壘。

站在本壘的捕手無奈搖頭,叫了一個暫停,投手下丘,想必是要為了配球再詳細討論一番。「該不會在討論怎麼讓球少往我這裡飛吧?」我悲觀地盯著他們的背影,但願我別把勝利搞砸啊……追平分已經上到一壘了啦!

忽地,一隻棒球手套陡然蓋住我的球帽,我瞄到靠近壘包旁的影子,本來處於躁鬱的心情轉化為另一種使命感。「Simon……」我可不能讓自己的表現影響到其他人看待他的眼光啊!

「小不點!加油!」休息區內,豪倚著欄杆大喊,他的手套戴在我手上,好好守住「我們的」二壘,他是這麼說的呢!「Simon,我會努力的。」我舉起手覆上他的手套,然後將豪的手套一併押上。豪說的沒錯,這是我們三個人的二壘!

§

     「嗶──」裁判終於吹哨了,我的注意力跟著哨聲集中起來,看著那顆球,只要專注地看著那顆球……來了!投手節奏明快地投出直球,那是挑戰對方打者的投法!球棒一揮,第一球落了空。

「小不點,看仔細了。」要投第二球之前,投手側過臉來對我莞爾一笑,彷彿在回覆我對他的期待。站在投手丘上是什麼感覺呢?第一次注意到Simon的時候,他就站在投手丘上直視著本壘的方向,四下無人的球場上,他一個人冥想。

投手的氣勢會帶動其他人的士氣,這句話當真一點也沒錯,我彎下膝蓋,朝著投手豎起大拇指。他深吸一口氣,直挺挺地站著,球場上的風都跟著靜止下來,然後……「來了!」外野的隊友鼓譟起來,我抬起頭,是高飛球……意識到那是見高不見遠的小飛球,我的雙腳自個兒向後退。

「小不點!」

「好!」又是「噗」的一聲,這次更有臨場感了,球順利進手套,而且,是我的手套。「接住了……」直到Simon抬起帽緣朝我微笑,我才確定自己真的給了對方一個出局數,興高采烈地做了個勝利手勢。

§

午後的陽光莫名的熾烈,沉浸在回憶裡的我不知不覺流了不少汗。竟然就這樣忘我地杵在二壘上,看來那段回憶至今還是我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段,我很清楚這一點,是沉默的人讓我有接球的機會。無論是當年球場上的球,抑或是後來,如麥田捕手那般試圖攔住童年的,攔住人生機會的每顆球,我慶幸遇見他而讓自己得到努力的價值。

是一次又一次的逆境驅使我回到這裡來的吧?第一次落寞坐在場邊,就是在人生的岔路上遭逢選擇瓶頸的時候。我羨慕球隊裡那些咬牙苦練的球員,儘管練習的過程艱辛,可是能夠心無旁騖的完成一件事,真的讓人無比滿足。

「好久不見,小不點!」

「豪?」無預警的重逢讓我吃了一驚,本以為長假中不會有什麼熟人出現的,想不到他竟然會如此從容地從休息區裡走出來。「不會吧,你一直都在那裡啊?」那我懷緬過往的每個表情不就都被他捕捉到了嗎……我哀怨地撫額一嘆。

「怎麼啦?太久沒見到老隊友所以不好意思啊?哈哈,過了三年,妳還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呢!」豪大而化之地扔來一個棒球手套,我順手接下,手套已經陳舊了,皮革的氣味也所剩不多,想不到三年竟是這麼久的一段時間。

§

「想念Simon才回來這裡吧?能讓妳這麼依賴,那傢伙真是讓人嫉妒。」坐在場邊,蘇打汽水的氣泡刺痛舌尖,豪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怎麼樣,最近遇到不如意的事了嗎?是不是創作靈感枯竭了?」他的笑容依舊爽朗,特別是在這種冬末春初的陽光底下。

我伸了一個懶腰,抱頭躺到草地上。「是不太順利啦,不過還不到靈感枯竭的程度,好歹我也是第一名畢業的人呢。」

「第一名啊?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豪十分坦白地說,我笑了笑,知道這件事的人五根手指頭就算得出來,在其他領域裡發展的我,可沒有像在球場上那樣大肆炫耀過什麼。

「欸,豪,你聽過Simon開口說話嗎?」

「怎麼,你們兩個當年如膠似漆,結果妳沒聽過那傢伙說話?」豪的驚訝不是偽裝,我不曉得該先為如膠似漆這個形容詞做澄清,還是該失望搖頭。嗯,我不曾聽過他說話,只知道他叫Simon,是球隊裡倚重的游擊手。

然後,也是我最欣賞的棒球選手。

僅此爾爾。

「唉,那傢伙行事也太過低調了,不過小不點,妳可是我們之中和他最沒有距離的人了喔。」咦?「有什麼好驚訝的?我們之中最清楚他喜歡喝什麼口味的飲料的人就是妳啊!」

「那是因為我負責買飲料的關係吧。」我苦哈哈地瞪著豪,那時候不管幫大家買什麼飲料回來,Simon總是拿蘇打汽水,要是這樣還不知道他的喜好,我哪有資格繼續當他的球迷啊?

「哈哈,也是喔。多虧有Simon在妳才會天天出現,我們的跑腿工作都不用猜拳決定了。」豪繼續無心的玩笑話,我仰起臉望著藍天,一朵緩慢移動的雲遮住了太陽,涼爽多了。

「話說回來,除了妳,好像也沒有女孩子會喜歡那種安靜過頭的男孩子,小不點,妳到底相中他哪一點啊?」

「世界上那麼多喜歡看棒球的人,」我噘嘴吹起額頭上的髮絲,「你要一個一個問清楚他們為什麼喜歡這個球員,為什麼喜歡那個球員嗎?」

「球技、身價、態度……答案太多種了。」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說的也是,不過我總覺得Simon在妳心目中不只是個好球員。」

「那當然啦,他是最棒的球員!」儘管經過了三年,為他加油喝采的那份榮耀還存留在心上,我很慶幸能在那個傍晚叫住他,很慶幸他回頭回應了我的要求替我簽名,很慶幸……「他是我的心靈導師。」不說話,卻引導出一道光,我因而能夠撐到現在。

豪托著下巴盯著我,轉瞬間消失的詼諧讓我有點愕然。

「怎麼了?為什麼這樣盯著我看啊?」我不習慣他認真的表情,不由得有些畏怯,該不是有什麼企圖吧?

「……怎麼樣,不說話就能當妳的心靈導師嗎?」他的臉靠近了一點,我慌張的表情隨著他滑稽的笑臉化為烏有。「不要耍我啦!」我揮拳抗議,血管裡的紅血球好像在賽跑一樣。

「看,還是只有Simon行吧?」豪揉著被我打的地方,笑著。「這就是年輕的荷爾蒙力量啊,小不點。旁人是沒辦法感受Simon的想法的,只有妳辦得到。」

「你不是也很了解他嗎?怎麼說只有我……」雖然能夠被說是唯一還是有那麼一點雀躍啦……我心虛地想著。

「我了解的,只有游擊手站在場上的一面。」豪拿起放在地上的棒球手套正經地說,「那場比賽結束的過程,妳還記得嗎?」

結束的過程……我怎麼可能忘記?

§

「小不點,謝啦。」投手脫帽向我致意,我擦掉汗水回以笑臉,充滿信心地回到二壘上守備。不自主地偷瞧了Simon一眼,他也笑著,就像過去由他親自完成守備那樣笑著。

這場比賽會如何結束呢?我的心跳比想像中更快,投手對一壘做牽制的動作宛如一陣迅風,震撼力十足。試圖盜壘的一壘跑者及時回到壘包上,塵土在他腳邊飛揚,還沒歸位,投手便俐落地投出下一球。

「好球!」裁判舉肘喊道,大家無不屏氣凝神,關注著投手的一舉一動。「要拿兩個出局數喔,小不點。」投手用唇語對我說,我調整了一下帽子,碰到Simon簽名的地方。兩個出局數的意思是……Double Play!他要我像豪那樣和Simon合作,幫他守住這場勝利!

Simon,我辦得到嗎?我想……接住你傳來的球,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游擊手傳球給二壘,將解決一壘的任務交付給二壘上的夥伴那樣,我想接住你的信任!

清脆的擊球聲傳至耳畔。「是滾地球!」大家不約而同地呼喊,我戴穩手套,等待著即將來臨的碰撞。球如大家所願滾進游擊手的手套裡,接而,我注視的那人轉過頭來。「交給妳了。」我彷彿能從他的眼睛裡聽到這句話,莫名的勇敢起來。

就交給我吧,我不會失守的。像是潛在水底聽見的嗡嗡聲,驀地,球進手套的聲音打破了幻想中存在的水缸,踩壘後,我順暢的將球丟向一壘。不會歪掉吧……默禱的同時,腳邊傳來一股刺痛的感覺,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我已然倒地。

「小不點!」隨著球賽結束的哨聲響起,大家一窩蜂朝我這邊湧來,我抱著血流如注的左腳,痛的說不出話來。

原來是我忘了避開跑向二壘的跑者,他的釘鞋因為滑壘,不偏不倚地劃破我的腿腹。「啊,我不是故意的!妳沒事吧?」肇事者不知所措地跪在我身邊,好像這才意會到我是個女孩子,我也是,第一次明白,要像男孩子那樣忍住眼淚有多麼不容易。

「這麼多血……我的天啊,要不要送醫院?」怕見血的秋連忙摀嘴退到旁邊,一副快暈倒的樣子。

「喂!讓一讓,止血帶來了!」包圍我的人群讓出一條路,我看見豪跛著腳出現,他為跟在身後的人開了一條路。「Simon?」我看得更清楚了些,那個背光而來,身上掛著止血帶的人是他沒錯。在眾人手忙腳亂的時刻,他依舊那樣冷靜沉著,那樣使人安心。

退開的球員們頓時一片鴉雀無聲,因為他蹲下來處理傷口的動作實在太過訓練有素,絲毫沒有馬虎。

「快帶她去保健室吧,這邊我們來善後。」扶著豪的隊長終於開口催促,「你們不要光愣著,秋去接水管來,其他人負責收球具!」

不愧是隊長,一聲令下,原本還呆若木雞的大家立刻就動員起來,外校的隊員們也一哄而散,唯有踢傷我的那個人留了下來。「對不起,我幫你一起抬她去保健室吧!」Simon看了那人一眼,雖然沒說話,可是感覺和平常不太一樣,好像有點……生氣?「哦,我比較不痛了,可以自己走沒關係啦!」我連忙揮退那人,他回瞟了Simon一眼,然後吃味起身。

「下次還是不要把女孩子拖下水吧,這樣真的讓人很為難呢。」為難?剛剛向我挑釁的時候可一點也看不出有哪裡為難啊,我心想。

 「啊,對了,Simon,謝謝你。」身邊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我和沉默的人獨自留下,他的沉默平時並不會使我感到扭捏,這次卻不太一樣。感覺那是一顆巨大的氣泡,而一直站在氣泡外的我不知為何融入了這個氣泡裡。

正當我想強行站起,他出手壓低我的帽舌,恰好遮住了我哭紅的眼睛。「Simon?」拉著我的手臂繞過頸子,他默默將我抱離地面,我不再出聲,此際的沉默是為了隔絕背後的眼光,他知道我不自在?

§

「好了,回去之後記得傷口不要碰水。」正要下班的校護耐心地替我貼上紗布,一張緊張兮兮的臉好不容易才和緩下來。這大概是我畢生最痛的外傷了,但是在她面前,我沒有再掉眼淚,只咬牙呻吟了幾聲,她一邊替我上藥,還一邊稱許我很勇敢。

過程中,我一直抓著Simon的手,他任我使力抓緊,儘管臂上留下了紅印也面不改色,唯獨在校護說大功告成的時候,他露出溫柔的微笑。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拄著校護通融外借的拐杖,我和Simon併肩走向球場,路上他看顧著我的腳步,一如往常,我們之間還是只有我說話的聲音。要是他能說句話就好了,就算只是細微的嗯啊聲,我都想聽聽看。

他不是不會說話,只是在等待說話的機會,等一個能讓他放心傾訴的對象,我自顧自的深信不疑,然而我不曾過問,不曾過問他是否真的不能說話。

Simon,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終於,我鼓起勇氣停下腳步。

「……」他壓低自己的帽緣,似乎已敏銳地預測到我冒出芽的問號。

§

「小不點,小不點……」豪的叫喚聲將我拉回現實,我怔怔望著他疑惑的臉。「妳神遊到哪裡去了?」

蘇打汽水的氣泡已經減少許多。怎麼三年前的事現在還能讓我身歷其境?

豪猶疑地觀察著我僵硬的面孔,顯得小心翼翼。「我只是想告訴妳,不只是妳把那傢伙當做心靈導師,他也視妳為重要的精神支柱,所以用不著太沮喪。」

豪沒見過我所見過的Simon。打從那次他壓低帽緣迴避我開始,我就明白自己做錯了,都怪我興起了不該有的念頭,我不該冒昧地侵入他不願外人知道的秘密領土。縱然我在那裡什麼秘密也沒挖掘到,我們卻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到彼此。

他叫Simon,當時只有我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也只知道他的名字,除此之外是零,直到現在仍然沒變。

「天啊,今天是什麼好日子……」面對著我的豪不知怎地露出發光的眼神,我對他開的玩笑已經見怪不怪,便也沒有多做反應,但見豪起身像是要迎接某個人的模樣,我才跟著他的目光轉向。

§

那一瞬間,我的腦袋瓜裡一片空白。

「這就是所謂的默契啊,小不點。」豪爽朗大笑,彷彿終於解脫了般,「好久不見了,Simon。」

我傻呼呼地望著那張沒怎麼變的臉孔,不明白久別重逢是怎麼一回事。是夢吧?他的微笑停留在夢境所以顯得如此逼真。

「好久不見。」這下子更像白日夢了,沉默的人竟然說了好久不見?我迷迷糊糊地蹲下來將蘇打汽水一飲而盡,豪笑道:「小不點,妳該不會以為自己喝汽水也能醉吧?妳的心靈導師就站在妳面前啊。」

中暑了……這一定是我中暑了沒錯!我拚命揉眼,想清除眼前的幻影,可是效果不彰,Simon就蹲在我眼前,他的眼珠子還是跟三年前一樣溫潤澄澈。

輕輕地,棒球帽戴到我頭上,白色的帽沿遮住了他半張臉,我瞥見他和當年一模一樣的微笑。

「為什麼?」因為不必與他對望,我輕易地問出口。為什麼那時候的你一句話都不曾對我說?為什麼音訊全無這麼久?為什麼不再上場揮擊……有好多為什麼堵塞在胸口,三個字後面應該先接哪一個問題才好呢?

「因為我在等待。」低沉的嗓音震落了他聲帶上累積的灰塵,感覺很沒有真實感,可是卻比任何人的聲音都要純淨。他伸手碰觸我的臉,那是以往的他絕對不會跨越的界線。

「我在等待沉默的禁令解除,等待上帝廢止我的死刑。」

「死刑?」我不解卻為之驚駭,懵懂之間,我好像感應得到他對於我諸多為什麼的答案。「你病了嗎?因為生病所以不想讓其他人跟你變要好,怕大家難過,是不是這樣?」豪站在一旁靜靜聽著,那略為急促的呼吸聲代表他也是這一刻才得知這件事。Simon毫不隱瞞地點點頭。

「大笨蛋!」我氣急敗壞地摔掉球帽,「為什麼要擅自幫關心你的人決定這種事?三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想不到,我最喜歡的球員竟然是個膽小鬼!」什麼難過不難過的,我才不在乎,我只怕那些堆疊的歉疚感和截不斷的思念,他根本不明白。

「我是害怕,」他撿起一直由他收著的簽名帽,「我怕我沒有時間珍惜妳。」

珍惜?我被貼了定身咒一般動彈不得,悄悄的,不知何時草地上只剩下我和Simon兩人,就和那時他要送我到保健室去的時候一樣。其他人彷彿都心照不宣地預留了某個空間,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我以為妳就像其他人一樣,等不到我的回音就會自動走開,可是妳沒有,只有妳耐心地等著,等我開口說。」我啞口無言地任他望著,有種酸酸的感覺在我心頭蔓延,是啊,我很有耐心地等沉默的人丟棄沉默,可是沉默是他的一部份了,不管我怎麼努力接近,都只能被他的沉默隔絕在外。

「對不起。」他拉過我的手,我毫無招架之力地被他抱緊。「對不起,我本來不打算拖累任何人的,可是等我發現的時候,只剩下遠離妳這個辦法了。」

最後那句話打破了最後一道防線,我心疼地哭了。

那個站在投手丘上沉思的游擊手,想的不是深奧的哲理,而是最最單純的是非題,努力或放棄,生或死,可是為什麼那時候的我沒察覺呢?看似冷漠的沉默的人會微笑,他的微笑那麼善良,那麼溫暖……就和冬末春初的空氣一樣,排擠著襲人的寒意。

§

「以後,不要再自己一個人。」我支吾著,聲音全糊成了一團,他的臉頰熱熱的,貼著我的額頭好像我們都在發燒。我是因為一次又一次的逆境回到這座球場嗎?現在的我不太確定,似乎,我是為了複習那年見到的,苦練打擊的身影才回來。豪也許說中了什麼,我心想。

「就算你什麼也不說,我也不會逃走的,我會等,等你找到適合的時候告訴我。」這次不要當我的心靈導師,就,當我的心靈伴侶吧,我想聽,無論你擔心什麼,害怕什麼。

「好,我答應妳。」

縮在他的臂彎之間,我心滿意足地笑了。

「喂!我多拿了一支球棒,你們別再讓我當電燈泡了行不行啊?我的鎢絲快燒焦了!」豪不甘寂寞地站在投手丘上朝我們大喊,我拉著Simon的手站起來,透過那排蒼松的陽光好像隨著雲朵飄離揭開的布幕,宣告著未知的賽程即將再度展開。

「我們走吧。」

「等等,妳忘了這個。」

陽光完全露臉的同時,他再度為我戴上那頂意義非凡的白色球帽。

Simon,」我學他抬起帽緣,露出陽光般暖洋洋的微笑。「謝謝你。」

§

「小不點!十秒內上二壘,要不然我就判妳出局!」

「啊!我們的二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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