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想不到這麼重。」將獨木舟推向顏色略深的沙灘,阻力甚大,讓我忍不住躺下喘氣。

 

等到晨光搔癢我的腳趾,我從口袋裡掏出最後一個瓶子,迎著微風坐起,放進半瓶細沙,晃了晃。太陽已然升起,映得海面波光粼粼,湛藍無垠,和天空連成一片。

 

我的頭髮在身後飛揚,好像風才剛為我褪去塵埃。赤著雙腳踩入海浪,被略寒的溫度包圍了。浪來的急,我彎腰盛進瓶中,沙成泥,瞬間和海水混在一起,我連忙將軟木塞塞上。

 

看著泥沙漸漸沉澱,水又清澈了。

 

透明的水到遠方,才會藍的迷人;沙須留在磐石上,才會完整。不完整的我使飄泊的獨木舟帶著完整的想念離開,這次我不再期待它平安到那人手中,做了該做的事後,我不該失望。

 

「完成了。」微小的聲音傳入耳裡,從一段遙遠的距離。用盡力氣把它推進海中,浪卻無情的將它推回我身邊。

 

「可惡,我不會認輸的!」我捲起褲管,搏命似的護送獨木舟到離岸邊更遠的地方。

 

紊亂的浪濤聲中出現突兀的聲響,是某種物體倒地的聲音,我瞿然回首,狹隘的沙灘上臥著一個木架,除此之外一片空。

 

那個東西是什麼時候倒在那兒的?

 

一股強勁的浪朝我湧來,我差點滅頂。

 

 

「呀……」

 

你不要再留戀了!我在心裡吶喊著,既然是船,就應該很高興能徜徉海洋啊,怎麼和我一樣膽小?

 

「去吧!」我抓著船緣,仔細的看過它最後一眼,然後推開它,說再見。

 

隨著風,它愈飄愈遠,就像當初鳴笛出港的大船,有點孤單。但現在是明亮的白晝,我相信它不會迷惘的,因為它有靈魂──我的靈魂。

 

 

 

 

換回乾淨的衣服,我倚在窗口,看著淨空的桌子,房裡只有陽光和一些簡單的陰影,剩下的……全都有了新家。

 

「喂,我要走了。」我輕輕的說,風很暖,在今年冬天。

 

只有這裡會有我的味道。

 

也許,還有一個地方有我,我會心一笑。

 

鎖上大門,這是最後一次轉動鑰匙,我還想到那個地方去一次。

 

回頭走向街道,一幅飄著夜雨的畫掛在門簷,灰濛濛的畫面,背景是熟悉的港口,防波堤上蜷著一個黑影,腳邊還有一個亮影,是瓶子!

 

我訝異取下,抬起頭,卻見對面外牆上也掛了一幅畫,防波堤上有個背影,拿了根釣竿,身旁擺了個小冰箱,上面,也是瓶子!

 

事情愈發啟人疑竇,我跑上街,沿途都是佇足觀看的人群,恍如一條露天畫廊般,一幅幅靜景懸在屋簷,掛在路燈下,甚至擺在牆邊,每幅畫中都有個寂寞的身影,看不見表情,但是都有個共通點──玻璃瓶。

 

放下先前抱在胸前的藝術品,我放慢腳步走在這條奇異的街上,當我抵達港口,那些畫似乎也到了盡頭。

 

爬上陪我度過漫長時光的防波堤,此刻我的眼睛裡也應該有個太陽,比天空更耀眼。

 

波浪裡挾著一股暖流,一艘小舟飄搖而來,原先放滿的瓶中信不知何時已被人卸下,取而代之的,是最後一幅畫。

 

我愣住了,腦海裡浮現不久前的場景,我認真盛裝海沙的白灘。

 

畫中人物仍舊寂寞,但背影之後,多了一名穿著毛衣的畫家,細膩的拿著刻有名字的畫筆停在畫上,似是跟著出了神。

 

 

鹹鹹的海風吹拂,讓船身更靠近岸邊。

 

 

我盯著它的流向,胸口激盪不已。我的瓶中信也是一圈圈上下擺動,就這樣回到原點嗎?

 

他曾告訴我海流會不斷向前、再向前的!

 

 

腳步聲緩緩接近,停止。

 

 

浪濤聲匆匆結束,靜止。

 

 

「你都看過了?」我聽見自己徬徨的聲音。

 

「我……很高興。」他用有點陌生的聲音回答。「我以為那些禮物會一個也不剩的到海裡流浪。」

 

沒想到會肩並肩曬著冬陽,好暖,繽紛的小船。

 

「流浪……到了某個盡頭,還是會回來這裡。」我側著頭,看著那幅索求原諒的畫,為了過去的愚昧感到失落。「我送給他的信,是不是也隨著這股海流回到你手上?」

 

「是的,每一封。」我沒有轉身,他卻不卑不亢的回答我,好像十分理所當然。那是我用多少心血寫下的,對那人寄託的希望!

 

「你怎麼會做這種事……我不明白。」

 

「如果那是保有過去的一種方式,就不應該散落。這麼多年來,你無怨無悔的站在他背後,這些應該讓他知道。」他停頓一下,「就像讓你知道我陪著你的感覺一樣,他應該要收到完整的信。」

 

我輕輕的笑了。如果他知道我是挾著多大的怨氣寫下或長或短的問候,恐怕不能這麼理直氣壯的說出這番話吧。

 

但有一件事他說對了,在他離開之後,我才體會到真正的孤單。在他的畫中、在港口、在寫下滿滿一張紙的沉默後,我都是一個人,明白他的存在並不比那人份量更輕。

 

「所以你讓他一次收下全部?」我注視著搖晃的船身,看見畫上的影子跟著擺動不定。回首,卻見他提著一大袋瓶中信站在風裡,凝視著我。

 

「那不是我寫的……」

 

他莞爾一笑,往我身邊看去。

 

「那是我寫的。」不可思議的,在腦海鏽蝕的齒輪重新轉動,發出熟悉的聲音。

 

「如果這就叫做物以類聚,我們一定是最認真的三個傻瓜。」那人手裡也抱了一箱頗重的東西,若不是太久不見我一定以為他是來送牛奶的。

 

「最傻的還是只知道把東西往海裡丟的偏執狂。」底下那人不忘補上一句,然後是一個純粹如初的笑容。

 

 

 

 

「對不起,我回來的有點晚。」沙灘上,我和久別的玩伴數著星星,如晚風愜意,我靠著他的肩膀,像他離開前夕的場景,卻沒有那麼彆扭了。

 

「幸好我也離開的晚啊。」我笑著說。

 

「還不是我阻止的早。」一罐飲料放上我的腦袋,另一罐放上他的。我們互瞄一眼,默契十足的向後抓住來人的腳踝,撂倒他。

 

「啊啊!你們還真是不長進!」他怒吼,卻逗的我倆更樂。

 

終於有人可以和我同盟對抗欺壓者了,我戳他的臉頰,笑謔:「喂,你的畫裡都是影子,什麼時候可以加上五官?」

 

「我不想加。正面……唔……我看除非模特兒換人。」他挑眉坐起,把手裡的鐵罐扳開。

 

「最後那幅畫裡你的背影也挺好看的啊!」我搶過飲料,咕嚕喝了一大口。

 

「嗯。」他挪到我旁邊,突然又安靜下來。

 

「在想什麼?」

 

「明天開始,這裡就不會有人等待了,想來還挺落寞。」

 

另一邊也發出相同的歎息聲,輕的不想讓我聽見似的。

 

他們怎麼知道等的人不會悵惘?對於這份友誼,我很有恆心,但也因為不會麻痺,所以每天都忘了該怎麼笑,現在好不容易找到新的支點讓我邁開大步,他們卻又要擔心了。

 

「獨木舟還在不在?」我問。

 

「想到什麼了嗎?」他將手伸進口袋,我拿出相同的筆。

 

「你們不也是?」

 

他們笑著拿出紙和瓶子,比以往的都要來的大。

 

「無論是誰先回來,都要去問候獨木舟。」我趴在地上寫下給未來的願望,在一個繁星熠熠的夜空下,他們也刻銘了我珍貴的記憶。

 

就讓晴朗的海岸,駐紮一份平安的等待,等待我們回來相聚,我暗自祈禱,他們都有美好的前程,因為我們已經擁有了完整的過去。

 

 

──2009/01/15 by Star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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