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有人等候的角落,在某個時刻已隨著潮水退散,不再。

 

 

 

 

如果我站在這裡如傳說般化作石頭,讓眼淚成為流傳千年的寶物,你會不會回頭找到我?

 

 

坐在坑洞遍佈的巨岩上,我不再顧慮手上的傷口,靜靜望著波瀾不可見的遠方。候鳥遷移,潮線升降,都是時間不可磨滅的外貌,這裡下過幾場雨、幾場雪,恐怕我早已忘卻,就連你努力不懈的身影都已褪色……

 

 

「又在寫信啊?」另一雙長滿厚繭的手抓住岩壁,用力爬了上來。

 

 

「是啊,不過這回字少了點,不知道有沒有關係。」

 

 

「喂,你不會不記得那個人從沒回過信吧?」他拍掉手上岩屑,有點不滿的看著我。

 

 

「海流本來就有固定的方向,一人寄一人收,我覺得很正常啊!」

 

 

「是,你高興就好。」他伸手取過簡短的信條,從寬鬆的口袋裡掏出一個新的玻璃瓶,小心翼翼的幫我摺好放進去。

 

 

「你今天心情不錯。」我將筆插在岩穴裡,托腮看著他。

 

 

微風吹起他過長的瀏海,他難得柔和的目光看起來就像被融化在暖陽裡般,很自然。他將軟木塞塞緊瓶口,保持完美的平衡感站了起來。

 

 

一道俐落的拋物線劃過藍天,緊接著是無止盡的浪潮聲。

 

 

「是很好才對。」他修長的雙臂向兩側伸展,深深的吸進一口氣,然後很反常的問:「如果當初離開這裡的是我,你也會每天來這裡寫信嗎?」

 

 

「會呀。」我看見他有些愉悅的表情,「但是我不會把信丟出去。」

 

 

「為什麼?」笑容消失了。

 

 

「因為沒有人供應玻璃瓶呀,你的資助很重要耶!」

 

 

沒事誰會買三打玻璃瓶回家堆灰塵啊……要不是他家專門製造這種東西,恐怕那些信都要變成失事的紙飛機了。

 

 

被海水浸溼,被海水咀嚼,然後化為泡沫,挺淒美的下場。

 

 

「喂,我存在的價值就只有『供應商』這三個字嗎?」他納悶的問。

 

 

「差不多啦。」我笑笑的說。

 

 

啪答,我聽見他肩膀脫臼的聲音。

 

 

他撫額試圖緩和逆流向上的血液,隔了兩三秒才有心情說話。「算了,你這見利忘義的損友,我早就應該料到了,我淒涼的晚景。」

 

 

「要我幫你準備紙筆嗎?」我在一旁憋笑,他僵硬的表情向來有趣,不過今天看起來特別滑稽。

 

 

「要紙筆幹嘛?」

 

 

「去畫圈圈,乖。」

 

 

「喂。」

 

 

他露出鄙夷的眼神,我忍俊不住,轉回正題。「為什麼今天心情好?撿到錢嗎?」

 

 

他回到本來的位置,視線和水平面平行,有那麼一秒,我覺得他的眼睛裡出現了另一個太陽,不過他的手指馬上斷絕了我的欣賞。

 

 

比海風更加殘酷的,讓我的頭髮變成海藻。

 

 

「噢,我一定是被你揉笨的──」正當我掙扎的起勁,他突然變出一張鈔票,漾開燦爛的笑容。

 

 

「是被我揉成多愁善感的紙團才對吧!」

 

 

「是喔。」我用帶點藐視的眼神瞄向他,他該不會早就知道我會這樣猜了吧?

 

 

「想不想吃冰棒啊?」他笑了笑,一邊幫我梳順糾纏在一起的蓬髮一邊問。

 

 

「天氣不熱。」我說。

 

 

「可是我想吃呢。」他硬是將鈔票塞進我手裡,朝港邊的一條巷子比了比。

 

 

我沒好氣地爬下防波堤,往人潮擁擠的地方走去。話說回來,這裡何時賣過冰棒了?隨著他指示的巷口愈來愈近,我的眉頭也愈皺愈緊。

 

 

「又被騙了,可惡。」我回頭瞪向來時路,卻赫然驚覺他已不在那個地方。

 

 

是新花招嗎……總覺得有種奇怪的預感,我掏出他給我的鈔票,一張紙片跟著飄落。看了看手裡墨綠色的紙張,是假鈔!?他愛畫畫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他的畫工如此精湛,不仔細看,根本不會察覺它是個信封。

 

 

一陣強烈的海風席捲而過,將地面的紙片颳起,飛到我手搆不著的高度。

 

 

陽光穿梭在房屋的夾縫之間,我追逐著那陣狂風,好不容易在巷子的盡頭攔住它。

 

 

看過他飄逸的字體,我木然的站在原地,直到下一陣風呼嘯而過。

 

 

 

 

多年以前,某個他背著簡單的行囊,到一個不屬於我的新世界,如今,這個他也要背著簡單的行囊,離開我了。

 

 

好吧,也許他的旅程不會那樣簡單。一套沾滿顏料的畫具,是他要到另一個境界的戰馬。

 

 

只有我守在我們的回憶裡嗎?

 

 

夕陽懸在天際,我還是一樣聆聽著浪,靠近,激盪,然後消失……

 

 

「這樣以後就要每天寫兩封信了呀……」我的眼眶紅了吧,伏在膝上的下巴僵硬了,之後誰能每天帶瓶子來給我呢?

 

 

踩著薄暮,防波堤彷彿變成嚴峻的稜線,左偏右移都是峭壁。

 

 

海流不能轉彎,也許在文字還沒有上岸之前就已經被撞得支離破碎,只是我從來不放棄希望。我們並沒有任何的承諾或約定,他們帶著自由離開,卻好像都留了什麼下來。

 

 

回到家門口,一艘獨木舟映入眼簾。它被磨得十分光滑,環繞其上的圖騰更是精美的沒話說,裝滿了透明的玻璃瓶。

 

 

「這是他留給我的?」我不敢相信他竟然做了這麼棒的作品,也難怪他要離鄉背井去尋求更高的意境,我羞慚的嘆了一口氣。

 

 

蹲下身仔細觀察它的輪廓花紋,我看見他認真工作時的背影,亦看見完成這艘船時他臉上滿意的笑容。

 

 

獨木舟,踽踽獨行,每個人都是汪洋中的一條船,載滿了連結彼此的玻璃瓶,玻璃瓶裡,裝著強烈的信任感。

 

 

我是擱淺的獨木舟,瓶子卻滿滿的,沉重的無法浮上水面。

 

 

也許因為信任太重,使得它追不上飄流的回音,平白流失了許多空氣。

 

 

「唉,要走說一聲就好了嘛……」我拿起其中一個小瓶子,看著倒映其上的扭曲愁容,我真是老了。

 

 

 

 

紫霞繾綣,我叼著沿用多年的筆桿,吹著徐徐海風,苦思不得新的句子。

 

 

寫給從前的旅者原來那麼容易,現在我辭窮了。

 

 

身邊只有一個瓶子,隨著風聲匡啷匡啷響,好像在嘲笑我的才淺。

 

 

沒辦法再對他掩飾我的孤單了,偏偏他最了解,也最不能諒解我那時時刻刻都惆悵的感受。

 

 

天色暗的快,風也涼了些。一艘巨大的船影從眼前撥浪前行,激起規律的碎浪餘音,船尾的燈光昏黃飄搖,有個渺小的人影彎著腰,在整理著雜物,一種寂寞而陳舊的氛圍擴散開來,撼動了月明星稀的黑暗。

 

 

他們在這裡停泊的時間倏忽即逝,這裡只是一個轉運站,很快就會被時間抹煞,我猛地心悸。

 

 

他們選擇在應該籌備精力的夜裡出航,就像一去不返的遊子,拋棄安寧的象牙塔,只要一個嶄新的明天,不同位置的黎明。

 

 

那個黎明,想必比他們心目中的更加完美,開過他們的眼界。

 

 

我的每個黎明,總保持微妙的變化,讓我倦而不厭。

 

 

今天起,晴天的海岸又少了三分之一分笑聲,多了一種可能性。我寫了幾個不甚重要的字便草草收尾,隨意塞緊瓶口拋進海中。

 

 

其實收信人一直不存在,他不可能站在每場意外的海灘,我們早已失聯,我在綿延不斷的失望中明白,在明白後繼續失望,描寫的一切早就超乎我們的關係,只差我沒將空瓶砸碎而已。

 

 

「如果離開的人是我,誰會流下眼淚?」我抱著自己哭泣,期待有人能在晴空下等著我會有多好,如果是浪……

 

 

 

 

事隔多月,是個溫暖的冬日,我拖著拖車,將他送我的獨木舟運到港邊,沿著那條總有他陪伴的路走著,我已漸漸習慣寧靜的早晨,習慣以自己的影子相隨。獨木舟上滿滿的瓶中信,每一封都收藏著我的發現,包括對他的。

 

 

今天要完成最後一個缺口,在我發現的美麗沙灣。

 

──2009/01/11 by Star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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