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閒的在林裡散步,試過無數鄉鎮,還是喜歡幽深的山谷。
一次又一次的走離人群,穿越熱鬧的大街。
幾朵不知名的小花開在通天的大樹下,隨著路過的風,靦腆的垂首微笑。
靴子斑駁不堪歲月摧殘,邊緣亦被磨損的粗糙難看,他的腳步未曾因此減緩。
也許,他一直都以極限在趕路。
要找一座沒有隱士入侵的深谷,竟然這麼費工夫,他在人間算是開了眼界。
岔路前,一棵資歷不淺的老樹張臂阻住去路,彷彿要環抱整座山似的,給人一種不容侵犯的感覺。
他莞爾一笑,伸手觸摸屹立百年的夥伴,低語:「想不到最後還是順著你的心意回來了。讓我進谷吧,世上只有這裡真的清靜,多虧了你。」
繁茂的枝葉逕自搖晃了起來,為他灑下用意不明的毬果。
「還是這麼木訥寡言哪?」他露出笑容。
只見毬果愈落愈多,已然埋了他的腳踝。「嘿,好了,夠了。」他笑著踢開障礙,往後退一步。
原來橫亙眼前的枝幹緩緩上舉,讓出一條通道。
他便姿態優雅的進入仙境。
風光旖旎,幽谷緩緩現形,如同上次離開這裡時所見。
「看來你趁我不在的時候趕了不少進度呢!」他的步履愈加輕快,兩旁枝枒爭先爬上遼闊的天,遮住了晴天的熱情,糝下暖煦的問候。不自覺仰起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花草香氣填了滿腔。
他收回目光,屈身輕輕撫摸含苞待放的花朵,語氣煞是溫柔:「今晚就開放吧,來為我接風。」潔白的花瓣羞赧的包覆自己,他含笑起身。
徐徐拂面的風指引了樹林盡頭的方向,筆直的林徑為他鋪上綠毯,這裏對他始終友善如一。
退後的青翠再遙遠的另一頭會合,那霧氣緩緩拉起薄幕,使得焦點亦不再清晰。
沒了樹林修飾,谷底三面見壁,牛山濯濯。
「這裡終究是我的歸屬。」他輕嘆,帶著惋惜的口氣。「儘管再美好,總是有那麼一點遺憾。」
時間不斷流動,他不知道自己會流落何方,所以只能回頭。
他便旋身走進山巖下的洞穴。
洞內伸手不見五指,他憑靠記憶摸索,直到碰觸到牆上的浮凸。
「好友,辛苦你為我守護淨土這麼久,現在你可以舒展筋骨了。」他以浮凸劃傷自己的指尖,讓鮮血滋潤幽暗。
相似的湛藍以手為中心化作圈圈光影,打亮了他柔和的輪廓。
依原路退回洞外,穿透雲隙的光芒一視同仁吻過大地。樹梢相互招手,任青綠潑滿視窗,看的他眼波發亮。
好久不見的風光,讓他底心澎湃的家園,此刻毫無芥蒂的呈現眼前。
繞過岩壁,他在牆上發現熟悉的繩梯,風一吹,那兩條繩索便岌岌可危的搖晃著,彷彿隨時會鬆脫般。
他早已忘記上面有什麼,於是兩手一抓,大膽的踩繩直上。
站在下方仰望,其實高度不高,親自站上頂點,才發現樹林末端的小樹更加渺小了。滿坑滿谷的綠葉沒有邊際,他愣了好一會兒,這裡比他離開時更加蓊鬱了,足見那人的用心,遠遠超越了他。
那人尚未以人的姿態現身,他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轉身。
樹林間隙隱約有突兀的顏色,他的臉上揚起燦爛神采,撥開樹叢,和剛才相同的花朵隨風擺首,但這次,他的目光並未停留在她們身上。
「這真是……」
「真是最適合你的地方了。」一名少年推開木門,站在下方,瞇細雙眼笑著。
他二話不說,踢開靴子,赤腳踩上落花,孩子氣的跑下花坡。
「喂!小心!」少年將門完全推開,一個箭步上前。
預料好似的,他一腳踩空,朝少年撲來。
花絮飄散空中,伴著清朗的笑聲。
「都要變成了老頭了,怎麼還是這麼不穩重?」少年頭上沾了幾朵小花,惹的他笑不可遏,儘管他更狼狽。
敲了他一記,少年倒回花堆裡,一派淡然。「說吧,回來有什麼事?」他跟著大字倒下,一手遮住陽光,沉默。
木屋和當年相比,英然之氣絲毫未減,但……總覺得少了什麼。
「你希望我有什麼事?」
「我希望你不為了什麼回來。」
他綻開笑,手背落向少年的鼻尖。「怎麼不說是為了探望你呢?」
「站著幾個世紀,我已經不這麼奢望了。」少年苦笑道。
「好友,你變得有點悶騷。」手指夾住少年挺挺的鼻子,白雲貼心的阻攔驕陽侵犯,一片陰影籠罩。
「兜了一圈,是你累了?」少年握住他的手腕,緩緩上舉。「還是知道我倦了?」
他任他操縱,直覺這一幕曾經上演過。但那是星夜,他們躺在雪原上,在很久以前。
「我不知道,只是想回家。」
「家,是指這座木屋吧?」少年闔眼微笑。「你拋家太久了,好友。」聽少年直截了當的說,他這才感到舒坦。
本以為他會責怪自己,但他大概回來的還不遲吧。
「這座小屋還是一樣沒變,讓人懷念。」他動動腳趾,輕碰上少年的。
「會變的,總有一天。」少年拉著他起身,拍掉身上多餘塵土,往敞開的小門踱去。
踏進門的一瞬間,陽光直直射入,跟著沾黏著溼泥的腳掌印上木板。他如藍天澄澈的眼睛迎上少年的笑靨,不經意洩露出驚詫。
「記得你說過你會回來,我等到現在,算不算守住了約定?」
屋頂的縫隙瀉入幾縷光,綠藤和金線交織成一張網,網住了桌上的馬克杯,以及一尊手藝粗糙的木雕。那是他雕的,有兩人笑鬧的一棵小樹。
他倆,就開心的坐在脆弱的枝幹上搖動雙腳。
環顧四周,這裏的氣息還是那麼熟稔,彷彿離開此地只是昨日。但……他仍覺得少了什麼,光裡捲起的藤蔓,空靈的不像真的。
「維持的還不錯吧?」少年笑著拉開椅子坐下,並用眼神示意他跟著坐。
兩人聊了好一陣子,直到抬眼發現日將西下,少年趴在桌面,要他到外面透透氣,自己想小瞇一會兒。
「我聽見你的願望。」少年喃喃自語,用他聽不見的音量。
他走入花團錦簇的草原上,欣賞著被染紅的天。
「不愧是你,沒有一處比的上這裡。」
這裡的靜,是這麼沁人心脾,他開始認為離開是個不智的抉擇,然而他亦十分慶幸,自己還能擁有媲美過去的新記憶。
「你們看,是草原耶!」
「這裡還開了好多花!」
驚愕回首,屬於他們兩人的世界竟出現了人跡!女孩們三五成群,嬉鬧山頭,他看傻了眼,手心捏緊了小草。
他的家,就要碎了。
忿然起身,他正要邁步,卻發現一名小女孩擋在木屋前,用那雙燦亮的眼睛望著他,看似無助。
「讓開!」他撇開惹人心煩的孩童,只想明白是怎麼回事。
橫越她的同時,那女孩竟鍥而不捨的抓住他的手。
「爸爸……」女孩低喚著,眼中淚光閃閃,彷彿他拋下她好久好久。
自己何時有了兒女,他過了幾世紀未曾耳聞。何況自己的生命裡只有一同成長的好友,更不可能和異性有所交集。
「爸爸……」女孩仍賴在他身上不肯走,任他的心腸再硬也禁不住童淚侵蝕,只得蹲下身來盡力安撫。
「乖乖,別哭了。」眉心緊緊糾結,輕拍女孩的背,他望向木屋半開的小門。
不負責任的爸爸除了那傢伙以外,實在很難想到第二人選。
「妳等爸爸多久了?」聽說小孩最天真,最容易套話,要騙過他,機率不大。
偏偏就因為孩子不懂的欺瞞,說出的話更使人驚惶。
「五百一十二年……」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玩笑可開大了。
他下意識伸手試探女孩是否燒壞了腦袋,可怕的是,一切正常。
「怎麼樣啊?」終於,少年揉著睡眼現身,夢遊般掛著微笑。「有孩子才像家嘛!」
「你跟誰生出五百一十二歲的娃兒?」
「她叫的爸爸是你。」少年朝孩子走來,她被輕輕撈起,仍伸出雙手想搆住他。
噢不,這半路認親來的太突然了,他倒退兩步,無法接受現實。
「傻瓜,有孩子的笑聲才不孤單。」少年一彈指,他的疑惑跟著消弭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遍野白花盛開,少年放開手上的女孩,見她頭也不回的奔上山丘,化作一朵向日葵,開在夜風中。
「喂,多子多孫多福氣。」少年笑著,「歡迎回家。」
他似懂非懂的,任身體長出枝枒。
屹立。
──2008/10/21 by Starf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