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燈一盞接著一盞亮了,夕陽餘暉在都市夾縫間漸漸隱沒,就如往常那般低調退場。我戴上隨身攜帶的白色耳塞式耳機,正準備要拿出手機安裝,卻赫然想起它冷冰冰地躺在抽屜裡,即使帶出門了也無用武之地。

 

第一次為這樣寧靜的消逝感到委屈。

 

韓胤南還待在梳野髮廊裡抽不開身。一名陪朋友來燙髮的女性客人一見到他在排休日出現,立刻放下手中的流行雜誌,眉飛色舞地指定要他設計。現在正是髮廊一天當中生意最好的時候,其他設計師都有客人要服務,為了不讓他為難,我站在門外揮揮手,示意他不必趕時間了。

 

『我可以自己走路去搭車。』我用兩根手指比了一下走路到站牌的動作,他看似理解,卻沒有點頭答應。

 

那位女客人追隨著他的目光注意到我,突然露出新奇的表情。接著,她對韓胤南說了幾句話,韓胤南欣然頷首,帶領她走向櫃檯,執起筆迅速地在簿子上寫了些字,然後傾身從櫃檯內抽出一張小卡片遞給她。

 

不曉得達成了什麼協議。我意興闌珊地別開目光,試著不去在意他和那位女客人互相低語的距離有多近,親和力十足的笑容有多所向披靡。他對所有人都是這樣一視同仁的吧?每次微笑都有讓人嘴角一起上揚的感染力,所以阿徹喜歡他,而我,同樣無法發自內心抗拒他的體貼。

 

只是我仍舊不能理解,他為何願意接近像我這麼平凡無奇的女孩?是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在他面前哭了?還是因為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像是想不開的跳海人?

 

不,不對。主動對一個看起來剛失戀的陌生人伸出援手……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

 

「在發呆嗎?」他的聲音突然近在咫尺,嚇了我一跳。

 

「你、你怎麼出來了?」

 

「那個客人決定改成預約了。」他微笑,仿若在宣布一場雙贏的喜訊。

 

隔著玻璃門往裡面看,那名女客人果然已經回到原先的位子上翻閱雜誌,不慍不火地等著她的朋友。韓胤南拎著一個紙袋放進車腹,小心壓妥並確認空間足夠後將安全帽遞給我:「走吧!我帶妳去吃附近一家很好吃的廣式炒麵。」

 

我遲疑地望著梳野髮廊內一刻不得閒的景況,總覺得他就這麼一走了之有點不講義氣。

 

「韓胤南,你還是進去幫忙吧!我覺得裡面可能忙不過來。」

 

「妳擔心太多了。」安全帽自動戴到我頭上,我訝異昂首,他已順手替我把帽帶扣緊,露出一排皓齒。「這是平常日的尖峰時段,大家都習慣了。再說,讓你的髮型設計師一星期休息一天應該不為過吧?三公分小姐。」語畢,他輕輕敲了帽頂一下,示意我先站到騎樓外等他發動車子。

 

那一瞬,我的心臟好像被誰緊緊揪住了,只為了他一時興起的逗弄討好。

 

和他深邃眼神中那片無際的海洋。

 

 

「來,筷子給妳。」

 

「謝謝。」接過拆裝的竹筷,打開紙餐盒,惹人垂涎的香氣立即撲鼻而來。

 

經過半小時的漫長等待,我早已經飢腸轆轆。那家廣式炒麵人氣高漲,無論店裡店外都看得見拿著號碼牌的顧客,雖然老闆手腳俐落,排隊的人潮依舊未減,好不容易買到兩份招牌炒麵,我和韓胤南立刻取得離開人群的共識。

 

和熱烘烘的店面相比,坐在有人造湖景觀賞的公園椅上享用晚餐感覺舒服多了。薰風微涼,掠過湖面捎來夏夜獨有的潮濕氣味,身後的草叢裡依稀聽得見蟋蟀的叫聲,這座小公園離我住的地方不遠,儼然就是水泥叢林內的一方淨土,晨時是老人家散步運動的絕佳去處,晚上則是情侶們幽會的熱門場所。

 

所幸現在是暑假,閃光的亮度大不如前,不必擔心碰見令人尷尬的場景。

 

我把頭髮塞到耳後,等韓胤南拆開另一份炒麵後才一起開動。

 

「唔,真的很好吃耶!」我一邊呵著熱氣一邊讚嘆,豐富的配料混搭出不同層次的嚼勁,油油亮亮的金黃色麵條更是揉合了老闆的干雲豪氣,慷慨的在嘴裡化開。好久沒吃到這麼物美價廉的街坊美食了,看來那位落腮鬍老闆快手熱炒的功夫並不是虛晃過招,怪不得門口會大排長龍。

 

「還好,看來這份束脩沒讓妳失望。」韓胤南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打趣地說。

 

甫夾起的麵條溜回餐盒,濺起少許醬汁。我怔怔地望著他,想不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麼古老的詞彙,感覺真新鮮。

 

「怎麼了,妳不知道束脩是什麼嗎?」他半是調侃地問。

 

「我知道啦。」所謂束脩,指的是古代學生拜師入門時送給老師的肉乾,也就是見面禮。

 

都是丁胤陽一手促成的結果,捱不過丁媽媽寄予厚望的神情,除了點頭,我根本別無選擇。

 

 

太容易心軟的人,總是必須一肩扛起許多不必要的負擔。

 

學會拒絕吧!反正少拿一張好人卡也不會讓你的人生牌局全盤皆輸。

 

 

這句話是阿徹說的還是小彤說的呢?印象中他們兩個人似乎都曾經故意捉弄我,然後笑著給我類似的忠告。現在想想,他們明明都已經把我的弱點戳破了,我卻還是學不會搖頭說不,一直重蹈覆轍,就像是天生的好人卡收集癖,一點也不值得被同情。

 

「謝謝妳答應幫我弟上課,讓我媽放心。」韓胤南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看著湖裡徘徊的雲影輕嘆:「不用謝啦,我有領薪水耶。只是我擔心之後教得不好,會讓丁媽媽失望。」

 

「妳不用擔心,其實我弟很聰明,只是對念書這件事不感興趣。我以前也是這樣,只不過我爸不會像我媽一樣盯著學校的成績單發脾氣,給我很大的空間自由發展。」

 

「那丁胤陽對什麼事情感興趣?籃球嗎?」

 

「他喜歡攝影。」

 

「攝影?」這個答案有點出乎意料,想像丁胤陽拿著相機捕捉光影的畫面,實在和下午見到的頑皮高中生兜不上邊。

 

「嗯,他是他們學校攝影社的準社長,拿相機的架勢不輸我拿剪刀。」

 

「你這句話是在稱讚你弟還是在自誇啊?」我望向不急不徐說出這番話的韓胤南,很自然地感受到他眉宇間雙倍的神氣和驕傲。然後,他笑了,很溫柔,很寵溺一個人的那種微笑。

 

「怎麼了?」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在閒談的氛圍中放鬆,讓我第一次忘記要逃避。

 

直到他抽出一張面紙擦掉我頰上的油漬,第一張骨牌開始搖搖欲墜。

 

一股強烈的顫慄襲上心頭,恐慌的神經訊息閃電般竄流而過,我立刻倉皇起身。

 

「梁語恩!」他抓住我的手,牢牢的,怕一鬆手我就會落荒而逃似的。

 

「你……放開我。」

 

「那妳答應我,像剛才那樣正視著我的眼睛,不要躲。」他的聲音和呼吸近在耳邊,短短三秒鐘,對我來說卻有如三個世紀那樣漫長,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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