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語恩，對不起哦，因為我剛才連續敲了幾次門都沒反應，所以就直接開門了。」

「噢……沒關係。」

「我是進來收東西的，今天晚上我會過去采芸那邊睡喔！」小杏簡略交代一聲，隨即走進門整理單人床上散落的個人物品，動作明快地把所有東西掃進行李袋。

你站在一旁，對於不到半分鐘就快恢復原狀的床鋪，完全找不到出手相助的空隙。小杏只差沒把皺褶通通撫平而已，根本已經到達超級房務員的等級。

看她收得這麼急，我不免有些失落。

「陸采芸……她還好嗎？」我試著從你平靜無波的眼神裡打探信息，然而你還沒開口說話，小杏就已率先挺直腰桿，扁起嘴，上前來捏了捏我的臉頰。

「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啦！妳又沒做錯事。我只是覺得今晚她可能會需要酒伴，基於同事道義應該過去陪陪她所以才決定換房間的。」

輕輕按下她的手，阿徹坐在校園裡孤單苦酌的畫面突然湧現腦海。

這種感覺就像是由我拿著同一支匕首捅向另一個人的心窩，累犯相同的罪過一樣，明明對這樣的痛苦感同身受過，卻無法給受害者帶來任何安慰。

見我眉頭依然深鎖，小杏無奈走向你，並從你手裡拎過甫離地不久的行李袋，緩步往門口移動。帶上房門前，她的目光稍稍傾側：「阿南，采芸那邊就交給我處理，你好好陪陪你家語恩吧！看她這樣愁眉苦臉的，就連我們這些局外人都想嘆氣了。」

而後，本應輕巧的門扉沉沉闔上。當你大步走來，一言不發地把我擁入懷裡，所有感傷的情緒均被鎖進胸口，僅剩一片惘然。

該怎麼做才能把我喜歡你這件事視作理所當然？在阿徹和陸采芸面前，我的喜歡變得好渺小，倘若你沒有在我身上投注莫大心力，這份感情又有幾分覺醒的可能？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卻好想一直像現在這樣，緊緊回抱住你不要鬆手。

「對不起，讓妳受委屈了。妳不要把采芸的話放在心上，好嗎？」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對我道歉啊，而且其實她說的沒有錯，到目前為止我從你身上得到的，真的比我給你的多太多了。」

「那是因為妳還不知道妳給過我什麼。」你的氣息熨燙我的耳朵，急於撫平我存在已久的疑慮。「如果沒有妳，今天我或許還是一個只會忤逆父親的不良份子，根本不會為自己的未來做任何打算，更別提要在髮廊裡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了。」

「你會忤逆你爸……這怎麼可能？」我不住訝然。

你稍稍拉開和我之間的距離，看著我的眼睛，坦蕩蕩地，沒有絲毫顧忌。

「本來不可能，但是在他為了和男人在一起，選擇和我媽離婚以後，我們的家庭關係就全都變質了。」

雖然我早就從你和阿徹的對話中猜知一二，親耳聽你說出實情仍使我受到極大的衝擊。

自己的爸爸是同性戀者，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就算是支持同志朋友追求真愛的人，又有幾個能面對這麼殘酷的現實？父母親因為相愛而結合，所以才會共組家庭，誕下愛情的結晶，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那你媽媽她……知道你爸爸離婚的真正原因嗎？」我感覺喉頭有些乾燥。

「嗯，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一開始？」背脊一陣陰涼，不敢想像你接下來要說的話，還會掀起什麼樣的波瀾。

「其實我爸和我媽的婚姻算是我媽一個人強求來的。她愛我爸愛得太過盲目，始終相信我爸總有一天會為了她改變。可惜……就算有了我和胤陽，我爸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家。」

凝睇著你微微熠動的眸光，難以想像那裡曾經出現過怒焰熊熊的叛逆眼神。如今聽你提及這件事的口吻如此平淡，彷彿不堪回首的往事均已隨著歲月的沉積塵埃落定，不再有隱瞞或忽視的必要。然而，心碎的痕跡卻仍舊無法輕易抹滅。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爸爸當初要答應和你媽媽結婚呢？」明明可以預見傷害的，不是嗎？

「因為我爸是獨生子，我奶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他有非成家不可的壓力。」你淡淡地一語帶過。憐憫的神情扎在我心，我忽然明白了，之前阿徹寧可默默疏遠你也不願對你開誠布公的箇中原因，是因為他不忍心揭開你的瘡疤，在同一個傷口上灑鹽。

到頭來，原來每個人都各懷心事，痛苦從來就不是誰的專利。

我捉緊你的衣衫埋首不語。阿徹說我們兩人相像，我卻覺得你們更像，寧可被無解的心事埋沒，也不肯讓旁人動手挖掘救援。

就連現在也是，你輕擦我溼潤的眼角，好像不希望我用眼淚悼念你已沉澱的悲傷。

「現在已經沒事了，語恩。」

「嗯，你繼續說。」

「我高三那年，他們兩個人協議離婚，那時候我完全無法接受他們要我跟著我爸的安排。不管我爸對我多好，給我多優渥的生活條件，我都認為他是想藉由彌補我來安慰他自己。我什麼也不在乎，每天蹺家、蹺課，不念書也拒絕溝通，就是不想讓他好過。這場僵局維持了將近三個月，直到某天，我在一間茶飲店裡撿到妳的筆記本。」

「這跟你爸爸的事有什麼關係？」我不解，在認識阿徹之前，我對於同志圈的事根本一無所知，不太可能寫下相關的內容。

你意味深長地望著我，並將我未吹乾的髮絲繞至耳後。

「我一直認為，我會在那個時間點撿到它是命運的安排。也許妳會覺得是我太一廂情願，但對當時把錯誤完全歸咎在大人身上的我來說，裡面每段寫給自己的話確實都是很受用的警句真言。我曾經想過，會不會是上帝看不慣我的所作所為，所以才特地找來一個年紀比我小的陌生人要讓我看見自己的不懂事？」

「這不是我的功勞，是你自己想通的。」

「或許吧！可是當時對我說教的人不在少數，我卻只聽進妳無聲的勸告，這件事一直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是妳讓我明白，繼續用這種不成熟的心態面對我爸，只會讓我媽更難過，甚至讓我弟跟著學壞，而那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後來我試著重新思考我爸曾為我們付出過什麼，連帶的想起很多和樂的場景。我想到他教我釣魚；教胤陽騎腳踏車；帶我媽參加旅遊活動；幫我奶奶煮養生湯，還有很多畫面全都一一浮現。然後我才發現……」

「發現你爸其實很愛你們。」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搶走了你正要說的話。

你輕輕點頭，年少輕狂的影子終究難以束縛成長的腳步，敵不過你對家人的重視。

「我相信當初他會選擇扛起家庭這個責任，有很大一部份的因素是為了孝順我奶奶，也相信他曾經為我媽努力改變過自己，雖然沒能堅持到最後，但至少他盡力扮演過我們心目中的好丈夫和好父親。他的確很愛我們，這一點我無法否定。」

「那你和你爸爸現在……」

「剩下的等一下再說，我先幫妳吹頭髮吧！不然又要感冒了。」語畢，你按著我的肩膀要我在床邊坐下，並在我眉心上落下一吻。「還有，別再皺著眉頭了，別忘了我許的第二個生日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