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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騁夜路,寶藍色的車身上仍貼著熟悉的17號字樣,我張開手掌,隨風召喚飛逝的回憶。還記得第一次一起去港口吹風暢談,就是這樣坐在阿徹背後,跟他一起哼唱著音律不整的分手快樂,然後笑到不能自已。

 

「真可惜,這次不能唱分手快樂了。」和我重溫舊夢的默契仍在,他忽然轉過頭來感慨。

 

「可以唱別首啊!」無奈一笑,我敲了一下他的安全帽。「騎車的時候專心看前面啦!」

 

「那好吧!」回頭,他一邊催緊油門,一邊踩腳打拍子,半吊子地接受了我的勸諫。

 

接著,耳熟的旋律攔阻了我欲再度敲他帽頂的衝動。

 

「……如果分離是唯一的解脫,最後的話我來說。」歌聲凌亂地散入風中,曾經煞費苦心忘卻的過去,卻漸漸在耳際清晰。「如果永遠妳不必再難過,遺憾讓我來過。就算過去的回憶太脆弱,連未來也沒有我,愛著妳,仍是我的執著……」

 

揭開面罩,我怔怔地聽完副歌,不明白他是在哪裡聽過,又為何會在此時唱起。雖然悲傷的調性與他平日喜歡的曲風大相逕庭,他卻能夠準確無誤地唱出每個單音。

 

奇怪的不只是他對這首歌的熟悉度。因為這是我存在手機清單裡最底層的一首歌,也是當初他在盛怒之下和我斷絕聯繫的時候,我最常在深夜裡重複播放的一首歌──李玖哲唱的〈解脫〉。

 

還會為他徹夜失眠的那段日子,我總是縮在窗下收聽午夜的廣播電台,偶然間聽到這首點播歌曲,不知怎地就陷入同病相憐的歌詞意境中淚流不止,後來我才明白,那時我是連友情即將決裂的不捨都一併宣洩出來了。

 

是巧合嗎?他接觸這首歌的時間點和原因……

 

「欸,梁語恩。」接近港邊,他握著油門的手漸漸鬆握,似乎想在抵達之前多說些什麼。但車子滑行的時間太過短暫,一切終歸於零,和儀表板上的指針一起。

 

或許他只是想趁出國前多叫幾次我的名字吧!畢竟以後機會不多了。

 

「南已經到了。妳先過去吧!給他一個驚喜。」

 

將車子停在距離目的地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他望向堤防上孤單的背影要我下車。我從他的指示中脫離沉思,點點頭,脫下安全帽交給他後隨即朝著你的方向走去。

 

不要再多想了。

 

燈塔猶在,有些答案卻永遠也無法豁然得解。

 

又,有些謎底或許永遠留在燈塔無法守望的黑暗裡,才是最好的。

 

 

浪潮聲時而揚高,時而低隱。你弓著左膝,單手支撐微微後傾的上半身,好像想事情想出了神。金屬耳飾在月光和燈光的輪替下閃耀,那是我們一起逛街的時候我替你挑的約會紀念。

 

那時我猶豫良久,深怕自己與時尚絕緣的眼光會壞了你的帥氣形象,你卻不作二想,直接買下被我相中的款式,還在店員面前笑著要我幫你現場戴上,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那是別人無法看見的你──總是因為小確幸而滿足的,專屬於我的你。

 

我相信即使是認識你最久的陸采芸,一定也未曾見過你孩子氣的真性情。因為你說過,只有在我面前,你才能夠坦然自在,作最真實的自己。就像受限於天生的自轉速度,被迫用同一側面對地球的月球,雖然背面不如正面亮麗,卻只有我被賦予永久居留的特權。

 

所以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阿徹故意用她作餌引誘我上鉤,好讓我來見你一面以排解你的鬱悶,同時舒緩我這陣子疏遠你的愧疚。

 

偷偷接近堤防,本來打算不動聲色地輕碰你指尖,但你五指緊蜷,握著一顆皺巴巴的小紙團,令我及時收手。

 

這是什麼?是什麼讓你如此緊繃,要把一張紙揉成這樣?

 

一個名詞從我腦中橫掠而過──情書。

 

是陸采芸寫給你的嗎?剛才還很鎮定的心情一下子全被推翻。

 

驀地,身後乍亮,並在最短的時間內歸復幽暗。不僅我被嚇了一跳,你亦然。

 

那是阿徹打開車前燈的閃光。一回頭,他竟已扭轉車頭揚長而去,我尚未搞清楚狀況,你二話不說立刻躍下堤防,朝著他的背影奮力直追。

 

「高徹行!停下來!」

 

你激憤的呼叫聲粉碎海浪,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因為你們兩人的速度非我所能企及,但那坨紙團滾到腳邊卻一伸手即可攫獲。

 

攤開紙團,上面的字跡已被雨水暈開,我利用手機上微弱的光線逐字照亮,每多讀一行,心就多涼半截。

 

 

南:

 

當你拆開這封信,我應該已經坐在飛往多倫多的早班飛機上了。

 

對不起。

 

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也原諒我把我跟梁語恩約定好的秘密託付給你,由你選擇說或不說。因為我不想看見她在機場忍住眼淚向我揮別的畫面,也無意介入你們之間。

 

關於那個秘密,必須追溯到我們認識彼此的第一趟旅行。

 

你還記得嗎?我們巧遇成為旅伴的那一天,你主動向我這個下錯車站的陌生人攀談,你說你是為了暫忘父母離異的傷痛,思考自己的未來而出走。我問你為什麼要輕易洩漏自己的心事,你也沒多想,只說第一眼就覺得跟我有緣份,而且我們素昧平生,無須擔心不欲為人所知的一切傳入熟識的朋友耳裡。

 

毫無戒心的你配著威士忌,半醉半醒的把爸媽離婚的原因詳述給我聽,當我知道你爸是為了成全自己的愛情而毀婚棄家,普通人的驚駭在我身上加倍,而你把我震驚萬分的反應當作感同身受的表現,卻不知道我的感同身受,對象不是你。

 

而是你爸。

 

只差一點點,我就會是第二個他。

 

但,是你對你爸的不諒解,讓我堅定了不能步上你爸後塵的信念。

 

所以結束那場旅行後,我親手斬斷了和梁語恩發展成男女朋友的可能性。我對自己發誓,這輩子只准傷害她那麼一次。你大概永遠也無法體會,要在最想好好珍惜的女孩面前坦承自己無法愛上她,眼睜睜地看著她失望有多難。

 

也幸好你不必體會,才能幫我實現這輩子無法實現的遺憾──給她幸福。

 

其實早在看到你隨身攜帶那本幸運草日記去旅行的時候我就有預感了,日記的主人「梁語恩」和我認識的她會同名不是偶然,我會出現在你和她的生命中也不是偶然。

 

我,是為了促成你們相遇相知的必然。

 

把她交給你,是我做過最好的決定。但現在的我已動輒得咎,所以我把決定權交給你。無論是把這個秘密告訴她或是永遠保密,我都會無條件接受。我只是希望,在我走了以後還有一個人知道……

 

──無法愛上她,是我說過最傻的大話。

 

一個人的時候很堅強,在人群中卻總是軟弱。這就是梁語恩,我最笨的知心損友,和你最放不下的心靈伴侶。南,千萬記得,在人群中絕對不要放開牽著她的手,因為她的方向感很差勁,一不小心就會走丟,若是她從你的生命中離席,你將後悔莫及。

 

這次離開未必會有歸期,所以我不說再見。

 

替我轉告她,想哭就在你懷裡哭吧!我想你會樂意幫我抱緊她,對吧?

 

 

『很難以接受吧?』

 

『可是再繼續隱瞞妳,我怕以後會連朋友都當不成,我不希望我們走到那一步。』

 

──阿徹,我不會喜歡上你的。

 

『我想讓妳知道,對我來說妳是很重要的朋友。』

 

──你的寂寞由我來分擔吧!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

 

──身為朋友應該做的事。

 

呆呆地盯著深藍色的字跡,往事歷歷在目。

 

不敢擁抱,只敢偷偷眷戀;無法安慰,只能默默相陪。

 

我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為他煎熬,原來他早就全都了然於心了嗎?既然這樣,為什麼要掩飾自己的害怕逼我勇敢?為什麼要做無謂的掙扎?為什麼……要把我推開,讓自己這麼寂寞?

 

太殘忍了,也好自私。

 

「這樣做……你就能夠解脫了嗎?笨蛋阿徹。」明知道我最討厭哭泣,卻老是拿自己的秘密來換我的眼淚,這樣,到底算什麼?

 

不知何時,雨又開始下了。你沒能追上阿徹,沿著港岸奔赴回到我身邊,驚覺我正握著阿徹寫的訣別書站在冷雨中傻傻等著,一時之間,就連海浪也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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