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走進孩子們共寢的四人房，眼前情景就如我所預想的一樣，和平的風貌已經與半小時前截然不同。抬頭看上鋪，睡相豪邁的小毅又把腳掛在床邊的木頭欄杆上納涼了；睡下鋪的皓皓半斤八兩，涼被壓在背後，枕頭墊在腳下，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整個人在狹窄的空間裡反轉了一百八十度。相較之下另一邊的小薇和小傑安份多了，均勻的呼吸聲此起彼落，看來沒有太大的異樣。

將小毅和皓皓分別安頓好後，我回到小薇身旁，蹲下身子輕輕撫摸她消瘦的臉頰。柔順的瀏海恰好蓋住了她額上的傷疤，那令人心疼的菸燙痕跡。

她是上個星期才剛被送到晴光育幼院來安置的孩子，原因是被失業超過半年的母親施暴。印象猶深，小薇被社工帶到育幼院門口那天，我和院長一起前去迎接她，那時她瑟縮在社工背後的模樣楚楚可憐，就像是被遺棄路旁的小貓。

多漂亮的一個孩子啊！可是眼睛裡除卻恐懼卻了無生氣，隨時都要被嚇哭的樣子。

「嗚！」猛然間，她揪緊眉頭，發出驚恐的夢囈：「媽媽！不要把小薇丟掉，小薇會乖……」

我心一緊，忙不迭包覆住她小小的拳頭，在她耳邊輕哄：「小薇乖，不要怕，媽媽在這裡。沒事的，沒事了……」

跪在床邊拍撫著小薇劇烈起伏的胸口好一陣子，直到看見糾結的表情漸漸放鬆，我本以為她已經脫離噩夢，可以放心了，豈料規律的動作一停下，她立刻敏感的驚醒過來，放聲大哭。

「哇……我要媽媽……媽媽……」

這下糟糕了。

上鋪的小傑被哭聲吵醒，坐起身來揉揉惺忪睡眼，望著床下的我一臉呆滯。

「樂樂老師？」

朝他比出一個噤聲手勢，我立刻抱起小薇，在吵醒所有人之前把她帶離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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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薇不哭，不哭了哦……」

走到頂樓中庭，我學搖籃左右輕晃，重心在雙腳之間輪流置換，試著幫她找回一點安全感。實在難以想像，一個六歲大的孩子竟然如此輕盈，就算抱著她在這裡打轉半個小時也不見得會讓我感覺吃力。

「樂樂老師。」忽地，衣角被一股力量輕輕扯動。我回過頭，只見小傑和皓皓一起拎著粉紅色的小外套出現，前者一臉擔憂，後者則是一副還有起床氣的樣子，酷酷的板著臉不說話。

「對不起喔，把你們吵醒了。」我歉疚地說。

「沒關係啦。」個性較為溫和乖順的小傑露出憨厚的笑容，並將手裡拿的針織外套往前遞上。「老師，這是小薇媽媽買給她的外套，妳拿給她穿她就不會再哭了。」

「這樣啊……老師知道了。」我伸手接過，同時露出稱許的微笑。「謝謝你們。」

我想，這就是讓我二十四小時留守育幼院也不會有任何怨言的原因吧！雖然不是全部，但這世上總有一群孩子比大人更寬容、更成熟，這是我進晴光育幼院工作後才切深體認到的一件事。

是他們讓我看見生命的韌性，找到自己為這份工作奉獻的意義。

尤其當我看到像小傑和皓皓他們這樣天性善良的孩子，就算曾經遭受親人無情的對待，應該無憂無慮的童年都被剝奪了，卻還是願意對同齡的孩子伸出援手，當初投身晴光的那份感動就會湧回心頭，療癒披星戴月的疲憊，讓我的使命感更加強烈。

我知道我就是為了他們而來，為了成為他們的守望者──守護他們此時此刻共同的家園，看望他們平安長大。

「好了，你們兩個明天還要早起上學呢，先回去睡覺吧！小薇老師會照顧的，別擔心。」

「嗯！老師晚安。」

「晚安，金剛芭樂。」起床氣還沒散盡的皓皓冷不防打了一個大呵欠。我挑起眉，看樣子這小子皮又在癢了，但我是有修養又敬業的好輔員，絕、對，不會和一個八歲的小孩子計較的。

──才怪。

「童宇皓，過來。」我朝皓皓招手。

「幹嘛？」他一臉不情願的走向我，我二話不說立刻「溫柔地」捏住他的臉頰。

「啊啊啊！很痛耶！」

傻孩子，不痛的話怎麼對得起金剛芭樂這個威力無窮的名字呢？

「好了小傑，現在可以帶皓皓回房間去睡回籠覺囉！」結束短暫的按摩服務，我心滿意足的對咯咯直笑的小傑眨了一下眼睛。他點點頭，又對我說了一次晚安才拖著滿腹怨懟的皓皓離開。

目送兩道矮小的身影走下樓，我重新展開左右搖擺的歷程。

如小傑所說，披上小外套後，趴伏在我肩膀上的小薇果然真的不哭了，感覺到她呼出的鼻息在我頸間搔癢，我閉上眼睛輕輕哼起小時候奶奶常唱給我聽的兒歌。

月光灑進中庭，雖然無法照亮所有角落，青草的氣味卻起而代之，填補了縫隙，安定了心神。奶奶曾經告訴我，不同的官能感受會補足彼此的缺陷。我想，友情和親情應該也是一樣的，情同手足的朋友也可以成為家人，血緣之隔有時候會抽象到足以忽略。

所以就算月光隱沒了也無須害怕，我們還有青草的氣味，還有肩上披覆的溫暖……

咦？

肩上陡然罩上的運動夾克促使我睜眸，重新接納柔美的月光。像跑一場接力賽似的，小傑和皓皓前腳剛走，你後腳便悄然而至，說這兩件外套是你們接力送暖的棒子一點也不為過。

「承鈞，你怎麼還沒睡？」

「小薇給我抱，妳先把外套穿上。」你忽略我的問題，一開口就是簡潔的祈使句。

「哦……謝謝。」雖然懸疑未解，我還是接受了你的好意，小心翼翼的將小薇交給你。

明明已經離開辦公室好一陣子了，小薇的哭聲應該不至於把睡在一樓的你也吵醒吧？還是剛才喝的黑咖啡效果太強勁，所以害你失眠了？

「唔……媽媽……」無暇多想，不過只是脫離我的懷抱幾秒鐘，小薇的眉頭又皺起來了。我連忙穿上外套，輕撫她漂亮的長髮，心疼她連一場覺都睡得不安穩。

「承鈞，交給我吧！」

「我來就好，妳繼續唱剛才那首歌。」你學我用搖籃的方式輕輕律動，並沒有把這份責任還給我一個人扛的意思。我心下一驚，想不到一時興起的小曲哼唱竟然被你聽見了，再怎麼說那可是被孩子們磨練過的破嗓子，一點也稱不上是悅耳的好聲音啊……

「我想到我手機裡有一首孩子們很喜歡聽的歌，你等我一下，我去樓下拿。」

「樂樂。」

「嗯？」回過頭，和你四目相接那一瞬，我木然愣住。

從你暗潮洶湧的眼眸裡依稀可以洞穿某種思念，就像我在思念著會唱歌哄我乖乖睡的奶奶一樣。我頓時明白了，抱著小薇的你是另一個在思念母親的孩子，那份思念比月亮更遙遠，更寂寞，已經不再能圓滿。

「我想聽妳唱。」

讓我沒有拒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