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遠離車潮洶湧的城市，電纜一路延伸到寧靜的山林小鎮，好像沒有到達不了的地方。

滑開手機上的鍵盤鎖，訊號仍在滿格狀態，既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求救簡訊，我再度鬆了一口氣。唉，簡直就是患了強迫症，一時半刻都沒辦法好好享受難得的休假。

坐在車站外的矮階上等你回來，我盯著螢幕上小朋友扮鬼臉的相片發呆。不知道他們現在玩得開不開心，有沒有乖乖聽話？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按下通話鍵，兩瓶冰鎮過的無糖綠茶冷不防貼住我的面頰。

「哇！」我驚呼一聲，縮緊肩膀，全身的寒毛都豎直了。

「把手機給我。」不消多問，你用上對下的命令語氣行使院長特別授予你的監護權。

是的，就是監護權。

雖然我已經成年很久了，但是就院長的眼光看來，我和小朋友依然隸屬於同一個種族，有相似的幼稚習性和單純的思考邏輯。不僅如此，我還是晴光育幼院裡最不聽話的問題兒童，只有你深諳剛柔並行的訣竅，所以把我交給你嚴加看管準沒錯。

最令我懊惱的是，現在的你仍是小朋友的阿鈞哥哥，我卻失去了樂樂老師的職權。

這樣一來，放假的不就只有我一個人了嗎？

「這個暫時交給我保管。」神色自若地，你將我手邊唯一的通訊器材巧取入袋，仿若是在對我的心神不寧執行某種懲罰。「走吧！去溫泉區之前，先到老街上吃點東西。」

「老街那裡人那麼多你還沒收我的手機，不怕跟我走散嗎？」我哀怨地皺著眉頭站起身。

「怕什麼？」你泛起自信的淺笑，將綠茶收進包包裡之後，逕自在我面前攤開脈絡分明的手掌。「只要乖乖牽著我的手，別被陌生人誘拐就好。」

「呿，又想佔我便宜了，我才沒那麼容易上當。」覷了你一眼，我訕訕然地別開臉走下台階，剛被綠茶涼透的雙頰卻不爭氣的酣熱起來。

瞧你笑得可得意了呢！跟院長兩個人根本就是心懷不軌，假借休假之名，串通好了要聯合起來欺負我。什麼手牽手上山散心嘛！我們又不像院長和院長太太是走到哪裡都要曬恩愛的老夫老妻……

「真的不牽？」

「不牽。」我倔強地把手環抱在胸前。

「那好吧！」你倒也沒再多行勸進，只是伸手揉揉我的頭髮，擺出調教無門的苦惱表情。「待會要是真的走丟了就去遊客中心等我，我會盡快過去認領妳的。」

「你擔心太多了，我才不會走丟呢！」

「根據經驗法則，這是背離現實的謬論。」你輕笑。

「才不是！」我提出嚴正抗議，可是你卻邁開步伐，從容不迫地超越我，笑得更篤定了。

「張祈樂小朋友，張祈樂小朋友，請盡快前往遊客中心，您的家人在服務台等您──」

「討厭，不要模仿廣播的聲音叫我啦！很丟臉耶！」追上你的腳步，車站周圍的人聲全被我拋在腦後，無論他們正談論什麼，我都不敢回頭了。

「怕丟臉就快點跟上來。」

可惡，你是長腿叔叔嗎？看起來明明很輕鬆，為什麼可以走那麼快！

「等等我啦！」

「哦，準備好要上當了嗎？」你側過頭莞爾一笑。見狀，我朝你扮了一個鬼臉，然後把兩隻手一起插進外套口袋裡，頭也不回的，用比你更快的速度疾行出站。

/

「哇！好漂亮！」沿著行人徒步區往前走，老街上的人潮絡繹不絕，雲霧繚繞的山頭則被層次鮮明的花冠覆蓋。雖然會帶著小朋友到中庭花園裡跟蜜蜂蝴蝶搶食花蜜的我實在稱不上是惜花之人，但走在落英繽紛的紅磚道上還是忍不住讚嘆連連。

「是櫻花耶！」一發現這幾棵篩灑花瓣的植物全是櫻樹，我立刻喜出望外地衝上前去瞻仰它們娉婷的風采。

似是感染了我雀躍的心情，你唇角微揚，緩步走到我身旁和我用同樣的角度仰望著白裡透紅的花朵。陽光不甘寂寞，從花隙間交織成縷，柔和了你炯炯有神的瞳芒。

「這是吉野櫻，是從日本飄洋過海的品種。」

「日本啊……」是你媽媽拋下你之後披紗再嫁的國度，也是她踏上天國階梯之前的最後一站。怕你觸景傷情，我偷偷把相機鏡頭瞄準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捕捉你若有所思的神情。

「有這麼美的櫻花不拍，拍我幹嘛？」你挑眉瞥向我。

「呵呵，因為人比花嬌，情不自禁嘛！」我笑嘻嘻地分享自己的傑作，這次一定要好好扳回一成才行。「你看，拿去柔道社賣的話馬上就會有很多學妹掏錢買回去收藏哦！」

你接過相機，對我的讚美無動於衷，反而在我心直口快的失言破綻上借題發揮：「既然妳都已經情不自禁了，要不要考慮先下手為強？」

「這個嘛……」我不假思索地拿起相機重新對焦。「等我先把小朋友們的加菜錢賺飽了再考慮。」

按下快門，你愕然失笑的反應瞬間成像，令我鳳心大悅。

然而這份終於佔到上風的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

回老街途中，我不時偷偷轉頭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因為遊客們談笑的聲音和攤商們叫賣的聲音此起彼落，你的靜音模式卻完全不受干擾，運轉得四平八穩，仿若成了最佳冷氣代言人。

是在生悶氣嗎？但我開的玩笑明明不具任何殺傷力，實在想不透你沉默的反擊為何展開。

「承鈞，你要吃甩餅嗎？」我輕扯你的外套袖口想先示好。

「妳買妳的就好，不用問我。」

來了，阿鈞哥哥把冷氣溫度調到最低的時候，就是小朋友最頂受不住風寒的時候。

「那糖葫蘆呢？你想要草莓的還是番茄的？」我強撐著繼續佯笑。

你淡淡地掃了我一眼，隨後將視線拋向不遠處的圓形廣場。「我不喜歡吃甜的。」

又降了一度。我嚥下唾沫，對你時而親近時而疏遠的週期性循環愈來愈不適應。吶，阿鈞哥哥，你不知道對小朋友保持恆溫也是愛護地球的一種方式嗎？冷氣開得太強的話，遠在天邊的北極熊可是會因為浮冰消融而溺水的啊！

「那我買炒麵麵包……」

「我想回去剛才的攤位逛逛，妳想吃什麼自己先去吃吧！半小時以後再到前面的廣場找我會合。」你面無表情地打斷我，完全沒有和我把話說開的意向，更甚，我都還沒點頭說好，你就已經轉身走入人群，隱沒在錯綜複雜的巷弄之中。

晴天霹靂般，我盯著你揚長而去的視覺殘影動彈不得。

這、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不是跟院長說好了要「一起」走走嗎？為什麼就這樣把我遺棄了？還走得那麼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