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臨村的墓園依山傍海,坐擁一望無際的遼闊視野,德爾諾也長眠於此。
列斯特站在墓前,跟父親打過招呼後便轉身面向五彩斑斕的大海。夕落時分,粉色的晚霞就像一場魔幻的奇蹟,只能維持短暫的時間。雖然這曾經是父親最喜歡的時刻,同時卻也是他向兩個孩子告別的悲傷時刻。
這是離鄉背井之後第一次回來看望,列斯特聽著拍打海岸的浪潮聲,感覺就像和父親並肩而立,父子倆仍看著同一片海,訴說各自的心事。
歲月會把悲傷帶離原地,留下難忘的回憶。曾經跪在墓前傷心欲絕的孩子,如今已經擦乾了眼淚,可以對著已故之人談笑風生。
德爾諾的墓地很乾淨,看得出來有人悉心整理過。天色漸暗,列斯特踩著石子路往回走。他望著牽馬站在墓園外守候的女孩,心裡有無限感觸。事隔多年,他已經走出喪父之痛了,依蓮恩卻從未擺脫連累他們的負罪感。
「想跟爸爸說的話都說了嗎?」依蓮恩上前迎接他,沉凝的眼眸被暗下來的夜色籠罩,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嗯。但我還有話要對妳說。」列斯特從她手裡接過韁繩。
依蓮恩聽出這是準備秋後算帳的氣氛,於是安靜下來,乖乖地聽候發落。
「今天的事我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以後不准妳再接近嵐湧森林了。」
果然。
「就算不是火獵祭期間也不行。獵人不是只有火獵祭期間會出來打獵,而且河谷附近說不定還有兇猛的野獸出沒。」
依照往例,列斯特只要一啟動說教模式,依蓮恩就傷腦筋了。
「平常我都是跟康納德醫官一起去的,河谷那裡很安全,今天真的只是一場意外。」她試著給列斯特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列斯特聽了絲毫不為所動。
「會發生意外就不叫安全。像今天那種狀況,就算康納德醫官跟妳在一起,你們的處境一樣很危險。」他的態度很堅定,不行的事就是不行。依蓮恩不是第一次在嵐湧森林裡遇險了,她的命是在那裡被他父親救回來的,所以無論用什麼理由,都不能夠說服他讓步。
「可是河谷的藥草種類很多,還可以捕到魚⋯⋯」說著說著,依蓮恩頹下肩膀,聲音愈來愈小。
倒不是因為她自知理虧,也不是因為在森林裡逃難的餘悸猶存,而是她這才想起遺落在河谷的竹簍裡不只有醫館庫存短缺的藥草,還有幾尾充滿活力的溪魚。
本來還盤算著今晚可以幫列斯特準備一桌豐盛的鮮魚料理,現在她什麼也拿不出手了。列斯特在講究飲食的王城待了那麽久,少了魚肉的晚餐,大概會讓他吃得單調又乏味吧!
「妳真的很不聽話,總之就是不准去。」
列斯特沒好氣地捏捏她的臉,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不知道她的心思已經飄到廚房的菜籃子裡。父親離開得太早,沒有人能幫他管管這女孩。她總是離開得那麼輕率,一點也不明白他追在後頭有多提心吊膽。
「我不在的時候沒人攔妳,妳肯定做過很多危險的事吧?」
向晚風寒,依蓮恩的面頰都涼透了,列斯特根本無法真的對她發脾氣,話說到一半便解下自己的披風,周密地罩住她。
依蓮恩忽然拉住他的雙手,沮喪地低下頭。列斯特微微一愣。依蓮恩翻開他厚實的掌心,輕輕撫摸他手上粗糙的繭,眼底泛起一絲心疼。三年前還不是這樣的,這三年的艱苦鍛鍊,把這雙手打磨成她陌生的樣子。
「你不也一樣嗎?騎士團的訓練那麼辛苦,你一定常常遇到比今天更危險的事。所以我們扯平了,你不要把今天的意外放在心上,我保證以後會更加小心。」
「傻瓜,這是兩回事。」列斯特收攏五指,盈握住她冰冷的手,心裡暖暖的。「而且這些都是騎士的勳章。我就算辛苦,那也辛苦得很值得。妳不要露出這種表情,要為我驕傲。嗯?」
依蓮恩點點頭,雙手緊了緊。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妳不用道歉。我只要妳向我保證,以後不會再靠近嵐湧森林。」
依蓮恩仍舊低著頭,對列斯特提出的要求避而不答。
「哥,天色很暗了,我們回家吧!」
「小蓮,妳——」
一陣涼意濃厚的夜風驀然吹過,依蓮恩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列斯特皺起眉,顧不得把話說完,連忙將她身上的披風裹緊一些。
「我真拿妳沒辦法。這次先聽妳的,我們回家再說。」
當他們再次回到家門口,傍晚聚集在屋外的人群早已鳥獸散。列斯特跟依蓮恩在家門外暫別,旋身便又騎上馬,打算去聖堂帶柯洛威回來共進晚餐。
晚霞的顏色已被夜空完全吞沒,點點星光若隱若現,田野間的小路晦暗不明。列斯特受過夜行訓練,和他搭檔的戰馬亞瑞斯亦然,因此對他而言,穿越夜路並不算難事。
目送列斯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依蓮恩暗自嘆了口氣,獨自陷入苦惱。廚房裡空蕩蕩的,只剩一些賣相不佳的蔬菜和快要見底的米缸,本來光要張羅他們兩個人的晚餐就捉襟見肘了,現在又要多一副碗筷,實在給她出了一道難題。雖然列斯特再三保證那位使者不會介意晚餐吃什麼,但來者是客,總不能虧待人家。
她皺著眉頭邊想邊走,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市集碰碰運氣,四周突然颳起一陣不尋常的風。屋簷下掛的竹筒風鈴被搖動得隆咚作響,就像是在通知有人來訪一樣。
天氣要變壞了嗎?她抬起頭,忽見一隻體型龐大的狼犬披著月色,英氣凜然地站在屋頂上看著她。天氣非但沒有變壞,反而因為這陣風而雲散天清,黯淡的星光變得明晰許多。
她仰著臉,目光完全被這名不速之客吸引住了。那雪白的毛色和蒼綠的瞳色在這世上絕無僅有,任誰見了都會為之屏息,儼然是神靈一般超然脫俗的存在。牠叼著一個眼熟的竹簍,沿著屋簷走了幾步,接著一躍而下,以絕佳的平衡感完美落地,將竹簍安放在她面前。
依蓮恩吃驚不已。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她親手編織的竹簍,背帶上還繫著她的頭巾。難道這隻狼犬是為了把這個竹簍送還給她,特地從河谷一路找到這裡嗎?
這個想法實在太過天馬行空了,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狼犬的眼眸炯炯有神,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確不像是偶然造訪。牠用鼻子輕推竹簍,示意她往竹簍裡面看。
竹簍內豐富的景象將她的驚訝之情又疊高了一層。裡面除了有她採集的藥草,還有幾條嫩白的竹筍和肥美的溪魚,比她早上抓到的更有質量。她眨了眨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把這輩子的幸運一口氣全用完了,或者這一幕其實根本是夢境?
她蹲下來,視線平行望入狼犬如星空般深邃神祕的眼眸。
「這些都是要給我的嗎?」
狼犬低下頭,又推了推竹簍,似乎在催促她收下。依蓮恩被牠誠意十足的模樣打動,忍不住會心一笑,伸手摸摸牠的頭。
「我該怎麼報答你才好?」
狼犬溫順地坐了下來,兩隻眼睛瞇成一線,尖尖的耳朵如老鷹的翅膀般向後平展,看似對她溫柔的撫摸十分享受,彷彿這就是牠要的獎勵。
真是不可思議。牠踏風而來,看起來灑脫不羈,理應是具有野性的夜行猛獸,此時此刻卻像是被人馴養的家犬,主動向依蓮恩釋出善意,和老朋友一樣親近。
依蓮恩對此受寵若驚。她不擅長跟人交流,跟動物相處起來倒很自在。明明是初次見面,她卻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很想繼續撫摸這隻毛茸茸的大狼犬,延長這段難得的邂逅。
「你等我一下,我去裝水給你喝。」
她知道也許一縮手,這隻狼犬就會掉頭離去。但是沒辦法,她得快點開始準備晚餐了。而且緣分本來就不能操之在己,這件事她深有體會,因此也不奢求狼犬乖乖待在原地等她回來,一切只能隨緣。
提著沉甸甸的竹簍回到家裡,屋內的寂寥和平日別無二致。點燃窗台旁的燭燈,溫煦的火光照亮室內一隅。
狼犬直挺挺地端坐在門口,好似一名盡忠職守的護衛,從女孩起身進門開始,直到她再次歸來,視線始終緊緊追隨,靜靜守望。
從廚房裡傳來一陣又一陣輕微的聲響。靈敏的耳朵微微顫動,清楚地分辨出每種聲音。女孩在廚房裡忙東忙西,舀水盛盤後又從櫥櫃裡拿出一塊酥餅掰成碎片,慷慨地澆淋果醬。
蒼綠的瞳色在燭光輝映下深凝,稜角分明的輪廓被光暈染成柔和的剪影,就像是匠人精心雕琢的石像,俊美又沉穩。
牠真的不像是野生動物,一舉一動都禮數周全。既沒有不告而別,也沒有擅自進屋,留下任何髒汙的腳印。依蓮恩端著臨時準備的點心匆匆忙忙回到門口,看見牠還在,不禁露出笑容,蹲下來將水和食物放在地上。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狼犬低頭舔了幾口水,接著嗅了嗅女孩親手做的餅,一下子便把盤子裡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依蓮恩看牠吃得津津有味,焦慮的心情也跟著豁然開朗。
要是待會兒來的客人也不嫌棄她粗糙的廚藝就好了。她伸手摸了摸狼犬,正打算跟牠告別,屋簷下的竹筒風鈴又開始互相推撞,發出飽滿悅耳的聲響。
真奇怪。今天的風吹得特別起勁。依蓮恩抬頭看著搖晃不止的風鈴,莫名地感到心悸,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