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堂內坐滿了前來避難的人。艾布納帶列斯特和依蓮恩繞過中庭,進入他的寢室。
「你跟小蓮暫時先待在這裡,等外頭稍微平靜一點再出來吧。」
「謝謝您。」列斯特向艾布納道謝。
「不必謝我,你們都受苦了。」艾布納心疼地看著依蓮恩,她的眼神黯淡無光,失去了問候他的精神和活力。他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頭髮,柔聲說道:「小蓮,休息一會兒吧!別把那些惡意傷人的話放在心上,相信妳的人遠比妳想像的更多。」
「謝謝您。」依蓮恩輕輕點頭,喉嚨有些乾澀。
艾布納接著拍拍列斯特的肩膀。
「進去吧!外面的事不用擔心,好好陪著她。」
「好。」
列斯特瞥了一眼被巡守隊擋下的人們,慶幸村子裡還有艾布納願意給予依蓮恩一個容身之處。關上門,他拉著依蓮恩到門邊的椅凳坐下,握住她冰涼的手。
「妳怎麼可以說出那種話?」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妳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明明昨天還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相隔一日,列斯特的心底彷彿塌了一塊,看清殘破的真相。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依蓮恩對自己袒露真心。比起若無其事的笑容,他寧願她放肆地躲在他懷裡大哭一場,但依蓮恩從來不會自己主動依靠他,即便是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也不會跑來向他撒嬌。
列斯特重重嘆了一口氣。他本想再多忍耐一下,但這跟在沙場上欺敵的難度截然不同,他忍不了一時半刻,便把依蓮恩緊擁入懷。卸下偽裝的她看起來如此脆弱,彷彿一捏就會粉碎,昔日的美好全都會憑空消失。火災的警鐘還在持續著,列斯特腦海中卻只有她在廣場上那段慷慨赴義的死誓揮之不去。
「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萌生那種念頭的?」
依蓮恩沒有答話,似乎默認了這個想法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埋在她心裡。列斯特不願面對現實,這種即將痛失親人的預感無比熟悉,跟父親握著他的手交代遺言時一樣,他心痛的快要碎了。
「不要做傻事,小蓮。如果妳想離開村子,我帶妳走,但是不要離開我。」他的下頜抵著女孩的額頭,緊閉雙眼溫聲懇求她。「妳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沒有妳,我一個人活下去有什麼意義?」
這番話令依蓮恩也紅了眼眶。喜歡列斯特的人很多,他的世界明明很寬廣,卻受她侷限,變得狹隘難行。事實上,他的話應該反過來說才對。列斯特才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但她不能輕易說出口。
「哥哥⋯⋯我不想再絆住你了。」
列斯特心頭一酸,把她抱得更緊。
「是誰說妳絆住我?是蘇米娜?還是那些把錯全部推到妳身上的人?」
「跟他們沒關係,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擁有新的人生,為自己而活。哥哥,找一個跟你互相喜歡的人結婚吧!爸爸要你照顧我的遺言就到此為止,以後我會自己照顧自己。」
「夠了,小蓮。妳今天淨是說些讓我傷心的傻話啊!跟我在一起讓妳覺得很痛苦嗎?」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不想繼續拖累你。」
「拖累?妳一個人究竟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列斯特捧起依蓮恩憔悴的臉,仔細看著她失落的神情,既生氣又心疼。
「妳聽好了,就算爸爸沒有把妳託付給我,我也會做相同的選擇。在我心裡妳是無可取代的人,以前是,以後也是。還有,妳要我找一個跟我互相喜歡的人結婚,我辦不到。」
「為什麼?」
「因為我有妳了。」
依蓮恩愣了愣,還沒理解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忽然就被按回溫暖的胸膛。列斯特似是對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的真心話感到難為情,寬厚的手掌蓋住她的雙眼,不讓她看見他臉上緋紅的痕跡。
「哥哥?」依蓮恩對耳邊加快的心跳聲感到有些困惑。
「本來想等到妳參加成年禮的時候再告訴妳的。我想當妳真正的家人,小蓮。」
/
嵐湧森林裡黑影幢幢,煙霧四處瀰漫,到處都是花草樹木著火的場景。長年居住在森林裡的人對野火並不陌生,早從火獵祭正式拉開帷幕的一刻便開始陸續往河谷撤離。
阿瑟姆在一棵參天巨木的枝幹上降落,居高臨下俯瞰被火舌吞噬的一戶人家。熊熊燃燒的屋子外站著一名短髮的俏麗女子,她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火焰的熾熱,也沒有要逃跑的意思,只是漫不經心地把掛在屋外的衣物逐一扯下,拿到胸前比劃。
顯然她對這些做工粗糙的紡織品不太滿意,每扯下一件衣服,不到三秒便又無情扔開,棄如敝屣。
這是附近許多無辜受害的民房之中,火勢最為猛烈的一戶。阿瑟姆凌空躍下,不再刻意隱匿自己的蹤跡。女子聽到身後傳來動靜,立刻轉身迎向他,犀利的眼神似笑非笑。
「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沒有。」
「沒有?你到處撒野又一夜未歸,簡直樂壞了。御風靈石呢?給她了?」
「跟妳無關。」
「別想打發我。」女子走近阿瑟姆,豎起指尖推高他的下頜,一雙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穿他。
「阿瑟姆,不要忘記我說過的話。從我身邊搶走你的人,我不會放過他們。」
「我不是妳的所有物。」阿瑟姆撥開女子的手,聲線低沉。
「你當然不是,輕鬆到手的獵物對我來說毫無吸引力。」女子露出嘲諷的冷笑,眼中突然閃過一道寒芒。「我有個好主意。既然你把你的信物給出去了,乾脆來玩一場尋寶遊戲吧?如果被我搶到手,你的信物就歸我。」
「妳可以有妳自己的信物。」阿瑟姆淡淡地說。
「我不會把我的精力浪費在煉造這種無用之物上。」
「妳把信物看得如此不堪,為什麼還要搶我的?」
「因為你的風要為我所用才有價值。再說了,跟弱小的人類締結契約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他們毫無可取之處,跟寄生蟲沒兩樣。」
「我和妳的看法不同。」
阿瑟姆深邃的眼神如夜色沉凝,刺鼻的燒焦味被他的風用力掃開。森林裡冉冉升起的黑煙是圍獵行動的信號,也是獵人之間通知同伴繞道避險的暗號。
火精靈就像是地方惡霸一樣四處遊蕩,向人類討取祭品,火獵祭實際上是為她舉行的。人類若是交不出讓她滿意的獵物,她便藉故引火,讓所到之處陷入一片火海。
而現在,令人聞風喪膽的火精靈就站在阿瑟姆面前。嵐湧森林是她的地盤,她殘暴冷血,彈指就能燒毀一切,即使把整座山頭化成灰燼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你要跟我作對?」
一團零星的火焰飛過阿瑟姆身側,他不動如山。蒼綠的眼眸映出被火吞噬的屋子,讓他回想起幼獸時期受困牢籠的瀕死體驗。梭爾戈蘭差一點就在那場火災中奪走他的性命,但她對此並不知情。
梭爾戈蘭得不到想要的答覆,臉色愈來愈難看。她察覺到了,籠罩在森林上空的濃煙逐漸與山嵐揉合成一團烏雲,隨著高空的氣流旋繞匯集,形成一團龐大的雲氣,捎來山雨欲來的潮溼氣味。
這是她最討厭的天氣。
「想清楚,阿瑟姆。跟人類締結契約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那會成為你最大的弱點。」
「不用再說了,梭爾戈蘭。回去避雨吧!」阿瑟姆淡漠地給她忠告。
梭爾戈蘭瞪著他,忿忿地咬牙轉身。
「做好心理準備。等這場雨下完,我一定會把你的信物搶到手,讓你臣服於我。」
語畢,她身上繞過一圈光芒,轉眼間幻化為一隻外表軟萌無害的赤兔,飛也似地跳進草叢裡,逃回平日蟄伏的山洞。
阿瑟姆站在原地仰起面孔靜靜等候。過了半晌,大雨滂沱落下,把他淋得全身溼透。隨著眼前的屋子火勢轉小,他側過臉往後一瞥。
「出來吧!不用再躲了。」
一隻雪白的蜻蜓小心翼翼爬出樹洞。緊接著,一名金髮藍眼的青年從茂密的樹叢中緩緩爬起身,狼狽地抹去臉上的泥巴,試圖展現出體面卻難掩尷尬。
「風精靈,感謝相救。」
「敢躲在離火精靈這麼近的地方,你膽子不小。」
「誤打誤撞。」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裡不是那麼容易誤闖的地方,你來這裡做什麼?」
「實不相瞞,我是為了找你才來的。」
「找我?」
「是的。我叫柯洛威·瑪伊德,是來自王城的御靈祭司,為了解決奧特蘭王國北境的旱災而來。風精靈,可否請你跟我一起回王城,用你的力量幫助正在受苦的人們?」
親眼見證風精靈呼風喚雨的浩瀚聲勢,柯洛威深受鼓舞。本來只是抱著一絲希望來到南方碰運氣,現在他是認真相信風精靈可以為北方的苦難劃上休止符。
阿瑟姆看著柯洛威,他雖然灰頭土臉的,眼睛卻很清亮,給人一種光明磊落的印象。但兩人僅有一面之緣,阿瑟姆並沒有因此爽快答應他的請求。
「很遺憾,我不能離開旦臨村。」
「只是暫時離開而已,不會佔用你太多的時間。我可以保證。」柯洛威急忙說道。
「剛才的對話你應該聽見了。我有我要保護的對象,現在她有性命之憂,我不能離她太遠。」
「那就把他一起帶上。」
「什麼?」
「這是拯救蒼生的國家大事,我來說服他跟我們一起走。只要他答應跟我們同行,你就沒有其他顧慮了對吧?」
阿瑟姆的神情比起跟梭爾戈蘭對峙時鬆懈不少,像是看到一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在面前展現出雄心壯志,淡然的語氣帶有幾分調侃的意味。
「你似乎沒有看清自己目前的處境。現在的你應該沒有閒工夫管其他人了,如何從這裡脫困才是你要優先解決的問題。」
「呃,當然。事實上我正打算向你提出一個不情之請。」柯洛威尷尬地笑了笑,厚著臉皮問道:「可以拜託你帶我離開這裡嗎?我已經在這裡迷路一天半了,怎麼繞都繞不出去。」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的不情之請?」
「你願意為了撲滅森林大火動用這麼大的力量,說明你重視生命,我相信你不會對我見死不救。」
阿瑟姆不置可否地看著柯洛威。自從靈力覺醒以來,他便盡可能地保護這座森林,接近火精靈也是為了掌握她的動向,以便及時控制火勢。即便現在知道他在尋找的救命恩人已經不住在森林裡了,當他聽見森林裡的動物向他呼救,仍然無法坐視不管。
看樣子風精靈默認了這番推論,再加把勁就可以說服他了。柯洛威挺起胸膛,信心頓時倍增。
「你現在要趕回你說的那個人身邊了吧?既然我要說服他,就必須要請你為我帶路。」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要趕回她身邊了。但是我的移動速度不是人類能夠追趕得上的,我也不打算為你放慢腳步。」
「這⋯⋯」柯洛威面有難色。
好不容易找到風精靈,實在不想就此放棄,但又不能強求風精靈答應他。
話雖如此,阿瑟姆倒也沒有武斷地拒絕柯洛威。他知道一個初來乍到的人在嵐湧森林這種地方獨自行動有多危險,加上這個人有冰精靈追隨,若是不幸跟火精靈狹路相逢,只怕會比一般人更難全身而退。想當初依蓮恩救他的時候也跟他素不相識,現在換他對另一個陌生人伸出援手,似乎也是一種緣分。於是思索片刻後,他給出一個新的提議。
「若你有膽量坐到我的背上跟我一起飛行,我就載你一程。」
柯洛威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完全沒有考慮其他可能性,一口答應下來。
「榮幸之至!」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