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災的警鐘是人們多年來揮之不去的惡夢,每敲響一次,村子裡的氛圍便益發緊張。在農田裡收割穀物的村民紛紛擱下農務,在市集裡叫賣的攤販也顧不得做生意,扶老攜幼趕往聖堂尋求庇護。
聖堂是最能穩定民心的地方,因此每當警鐘響起,大門都會在第一時間向村民敞開。
艾布納祭司拄著手杖迎接人們,神色凝重地觀望天象。眼看嵐湧森林上空濃煙密布,天色轉趨赤紅,正是大禍臨頭的徵兆。大人們都受到不小的驚嚇,但只能努力冷靜下來安撫哭泣的孩子們。
十年前死傷慘重的那場火災,彷彿還歷歷在目。
「啊!村長來了!」
村長蘇里偕同妻女抵達聖堂,一到場就被憂心忡忡的村民包圍。
「村長,這可怎麼辦啊?」
「各位!別擔心,我們跟森林中間隔著一條河,火勢不會蔓延到我們這邊來的。大家帶著孩子們到裡面避一避,我們先觀察情況。」
「可是今天的風特別大,要是風向突然變了,會不會燒過來可很難說。」
「是啊!剛剛天色暗的不得了,要是風再大一點,說不定就把對岸的火帶過來了!」
「沒事的,不要自己嚇自己,現在雲漸漸散了,風也沒有那麼大。」蘇里安撫道。
「誰說這就沒事了?我看這詭異的天氣肯定跟依蓮恩的巫術脫不了關係。」蘇米娜斬釘截鐵地說。
「巫術?」聽見這個危險的詞彙,本來就焦慮不已的人們更加惶惑了。
「蘇米娜,現在火災當前,妳別添亂了,先跟菲伊絲進去裡面待著吧!」
「添亂?給誰添亂?我可是受害者!」
蘇里有苦難言。真要說起來,真正的受害者是他才對,蘇米娜從一大早就開始對他嘮叨個沒完,直說依蓮恩想置她於死地,聽得他耳朵都快長繭了。他壓根不相信世界上有巫術存在,認為妻子只是把自己碰上的倒楣事遷怒到她原先就看不順眼的孩子身上。但他講不贏她,只能摸摸鼻子轉向旁人。
「好好好,知道了,我來處理。有人知道帕辛隊長在哪裡嗎?」
「他剛回來,在那裡休息。」巡守隊員指向聖堂的外廊。
只見帕辛頹坐在地,臉色慘白,跟平日意氣風發的模樣判若兩人。
「怎麼只有他一個人?他帶去的人跟依蓮恩呢?」蘇米娜左顧右盼,傲慢的口吻多了一絲不安。
「這就不清楚了。他說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讓我們自己看著辦。」
「警鐘還在響,他什麼也沒做,只叫你們自己看著辦?」蘇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就在此時,廣場外圍傳來馬匹的嘶鳴。認出來者身份的人們紛紛讓道,最期待他出現的菲伊絲卻沒有勇氣上前迎接,低調地隱身在人群之中,眼神黯淡無光。
列斯特跨過馬背,平穩地跳向地面,隨後向共乘的女孩伸出雙手。由於馬背的高度太高,女孩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依賴列斯特的輔助,接受他的托抱。
列斯特對周圍灼熱的目光毫不避諱,抱她下馬的動作嫻熟自然,這一幕看在菲伊絲眼裡相當不是滋味。但她不像她的母親那般潑辣,儘管心裡難過,也不敢當著列斯特的面要求依蓮恩離他遠一點。
蘇米娜可不容許自己的女兒在這時候退縮,非要在這種時候把事情鬧大不可。她蠻橫慣了,根本不在乎事情的輕重緩急,風風火火地來到列斯特跟前,高傲地揚起下巴。
「列斯特,你趕緊跟她分開!她會用巫術害人,早上我差點就沒命了!」
「夫人,您誤會了。請聽我說⋯⋯」依蓮恩話說到一半,就被蘇米娜硬生生打斷。
「有什麼好說的?不要辯解了!妳還真是會裝無辜啊!如果妳不會巫術,那帕辛帶人去抓妳,怎麼會變成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啊!我想起來了,妳還有同夥呢!他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可嚇壞我了,是不是妳指使他去迫害帕辛他們?」
蘇米娜尖銳的指控有如連珠炮般不留餘地,把依蓮恩的惡行惡狀描述得繪聲繪影。依蓮恩的解釋就像落入海中的塵埃,完全沒有存在感。
這一刻,列斯特終於明白阿瑟姆口中企圖傷害依蓮恩的魯莽之人是誰。
「娜姨,小蓮不會巫術。早上您見到的那個男人是……」
「列斯特,你趕緊清醒吧!不要再被她用巫術迷惑了,我們的村子留不得惡毒的女巫啊!」
蘇米娜一心想著打鐵趁熱,乾脆趁著這次機會把依蓮恩趕出村子,如此一來就可以剷除列斯特跟她女兒之間最大的阻礙了。
「妳們都贊成我說的話吧?」她向看熱鬧的村婦們使眼色,她們平日受到蘇米娜不少照顧,一接收到暗示便活躍起來,立刻出聲附和。
「說得對!」
「康納德醫官好心收妳為徒,妳竟然恩將仇報,背著他學巫術來害人!」
「醫官還說她是什麼可造之材呢!天知道給我們吃的藥有沒有問題?」
「噢!怎麼可以讓她繼續留在醫館害人啊!」
跟蘇米娜一鼻子出氣的村婦們你一言我一語,在廣場上掀起一陣熱議。列斯特擋不住惡意的流言蜚語,替依蓮恩感到不值。她在醫館裡追隨康納德醫官習醫多年,照顧過的村民數不勝數,即使這些人康復後不感激她,也不該隨之起舞。
蘇米娜眼看時機成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著列斯特的面質問依蓮恩:「跟妳在醫館裡幽會的那個小夥子呢?我看你們小倆口挺親密的,怎麼列斯特一回來就把人家甩掉了?」
依蓮恩沉默不語,似乎放棄在嘈雜的人群中為自己辯護了。這些曲解她的聲音雖然不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卻對她造成沉重的打擊。她無法牢記康納德醫官的肯定,和那些因為受到肯定而產生的喜悅。不被信任的行醫者,有什麼資格行醫?不被祝福的生命,又有什麼延續的必要?
「蘇米娜夫人,請妳慎言。妳說的那個人我認識,是我託他照顧小蓮的。」列斯特星目灼灼,把依蓮恩擋在自己身後。「還有,妳所謂的巫術,應該是風精靈的御風之術。」
如今他已經知曉跟依蓮恩在醫館「幽會」的對象是何方神聖,蘇米娜說再多話來挑撥離間,他也不會上當。真正令他憤怒的是,依蓮恩明明什麼壞事也沒做,卻要承擔這莫須有的罪名。
「風精靈?」詫異之餘,蘇米娜趕緊做好自己的表情管理,清了清喉嚨。「列斯特,不要再護著依蓮恩了。拿傳說中的風精靈替一個女巫脫罪,這像話嗎?」
「我說的是事實,妳見到的那個男人就是風精靈。」
列斯特不是會信口開河的人,因此引起村民們一片熱烈討論。風精靈隱世多年,幾乎已經變成鄉野傳奇了,若是此生有幸一見,那可是萬分難得。但是蘇米娜堅稱自己是受害者,不肯善罷干休。
「列斯特,你被依蓮恩的謊話騙了!那個男人是她的共犯,一定是幫她做完壞事之後畏罪潛逃了。不然他現在人在哪裡?」
「妳⋯⋯」
「口說無憑,讓我們親眼見識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是啊!風精靈在哪裡?叫他出來讓我們看看呀!」
蘇米娜在村婦們的喧嘩聲中重振旗鼓,露出滿意的微笑。正要使喚一旁的巡守隊上前抓住依蓮恩,一顆石子冷不防從人群裡飛擲而出,朝著依蓮恩砸過去。
「壞女巫!妳說謊!是妳害了我爸爸!」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列斯特反應奇快,立刻扭身把依蓮恩護入懷中,用自己的身軀擋下這不長眼的攻擊。就在這時,依蓮恩周圍颳起一陣強風,硬是將石子掃開,差點波及站在旁邊的人。
在一陣天旋地轉之中,依蓮恩腦中閃過十年前德爾諾捨身保護她的瞬間。這個視角實在太過相似,相似到令她呼吸困難。列斯特剛穩住身軀,正要低頭確認她是否受傷,忽然感覺到有滾燙的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憤怒和悲傷頓時在胸膛之下鬱結生疼。
「小蓮,別哭。我沒事,不會再留妳一個人受委屈了。」
依蓮恩搖搖頭,示意列斯特鬆開他的手臂。
「妳要做什麼?」看著依蓮恩的背影,列斯特有不祥的預感。
依蓮恩避而不答,迎著飽受驚嚇的人群跨出步伐。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連主事的蘇米娜都安靜地盯著她看。她突然覺得視野變開闊了。十年期間,她從來不曾在他們面前抬頭挺胸,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這麼多人看見她,她不再是個透明人。
「恨我的人,請儘管跟那孩子一樣朝我扔石頭吧!我知道我害你們失去了重要的家人,這是我應得的懲罰。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答應你們,我會離開村子。如果這樣還不夠的話,只能把這條命還給你們。」
「妳在胡說什麼!」
這段話令列斯特臉色驟變。他立刻上前抓住依蓮恩,用狠戾的眼神掃蕩所有人。
「不准扔!誰敢朝她扔石頭,就是向我宣戰。」
認識列斯特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溫和內斂的人,殊不知這樣的人發起火來更有恫嚇力。村婦們噤若寒蟬,廣場上鬧哄哄的場面頓時冷卻下來,扔石頭的男孩也被拉到一旁訓斥。
本想藉機驅逐依蓮恩的蘇米娜還想多說什麼來勸退列斯特,被女兒菲伊絲拽住手臂阻止了。列斯特一向寬厚待人,她不曾看過他勃然大怒的模樣,彷彿真的會向依蓮恩扔石頭的人亮劍。除此之外,依蓮恩說要把命還給大家的時候,眼睛裡有她無法體會的絕望,她突然深受震撼。
艾布納祭司剛步出聖堂便撞見這一幕。他趕緊在聖堂門口用力敲了敲手杖,出面緩和緊張的氣氛。
「各位!現在是危急時刻,我們應該團結一心。小蓮是不是會害你們的人,你們心裡有數。難道她細心照料你們的那份心意是真是假有這麼難分辨嗎?」
他的提問像是落入水面的一滴雨水,在沉默的人群中泛起一圈漣漪。一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似乎都有心照不宣的共識,只是不好當著蘇米娜和其他反對派的面表達心聲。
到頭來還是巡守隊的幾個人首先發難,自發性地趨前表態。他們背朝列斯特,展現出對他的信任,跟他站在保護依蓮恩的同一陣線。列斯特看著同伴們逐一挺身而出,緊繃的情緒稍稍寬舒。艾布納昨晚才告訴過他,村子裡有不少人早已接納小蓮,原來是真的。但是這還不夠。他不能讓依蓮恩繼續待在這裡接受無情的公審,太殘酷了。
「列斯特!帶小蓮來我這裡。」艾布納祭司朗聲呼喚列斯特。
有巡守隊的人幫忙維護秩序,多數的村民都很配合,主動讓開一條通往聖堂大門的道路。零星的漣漪逐漸擴散成新的形狀,這是旦臨村多年來首次出現的光景。列斯特護著依蓮恩越過夾道的群眾,徑直走向老祭司,隨他一同進入聖堂內殿,暫時隔絕外界的紛擾。
眼看列斯特他們漸漸走遠,蘇米娜心有未甘,氣憤地擺脫女兒的拉扯,不屈不撓地大喊:「別走!她用奇怪的法術危害我是事實!你們不要被騙了,她可能用巫術蠱惑了你們!」
「好了!蘇米娜,不要再說了,現在不是讓大家起內訌的時候。」
蘇里村長厲聲制止蘇米娜,令她備感錯愕。蘇里鮮少在公開場合跟她意見分歧,總是盡量依著她。但是這次情況不同,他意識到輿論的風向已經悄悄起了變化,繼續窮追猛打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其實不用誰說,他也明白將十年前的災禍怪罪到依蓮恩身上並不公平。依蓮恩只不過是代罪羔羊,那些想不開的人藉由憎恨她來轉嫁家庭破碎的痛苦。然而蘇里從未出面化解任何人的心結或是為依蓮恩解套。私心所致,他需要像依蓮恩這樣的代罪羔羊來轉移群眾關注的焦點,代他扛起當初派遣德爾諾率隊深入險境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