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菲伊絲在廚房外徘徊不前，身形碩大的狼犬坐在門口，削減了她進門與依蓮恩攀談的勇氣。依蓮恩忙著燉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始終沒有注意到她。

這是菲伊絲第一次這麼有耐心地觀察依蓮恩做事。依蓮恩跟從小就不愁吃穿的她不同，悲涼的宿命造就出一雙萬能的巧手，粗工細活都做得有模有樣。菲伊絲跟她正好相反，她從不曾親自下廚過。蘇米娜總是告訴她千金小姐應該保持雙手的嬌嫩，身份卑微的農婦才需要每天洗手作羹湯。

她一直都對母親灌輸的觀念深信不疑。但是今天不知為何，她卻突然渴望成為廚房裡這個什麼事都可以一手包辦的女孩，為喜歡的人準備熱騰騰的晚餐。

「依蓮恩。」過了許久，她彆扭地叫了一聲。

依蓮恩聽見她的聲音，連忙放下湯勺，匆匆出來迎接。「菲伊絲小姐，抱歉我沒注意到妳。請問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想來看看。有什麼是我能幫妳的嗎？」

依蓮恩愣了愣，菲伊絲平日顯擺的大小姐脾氣忽然減了幾分銳氣，令她感到有些意外。

「妳別誤會！我是為了列斯特才過來的，不是為了妳。」

依蓮恩什麼話都還沒說，菲伊絲卻漲紅了臉，極力撇清自己站在門口觀望的理由。「沒有事需要幫忙的話就算了！我不⋯⋯」

「那麼請幫我把這壺熱茶端到艾布納爺爺的房間裡吧！」依蓮恩打斷她，對她露出友善的微笑。「謝謝妳特地過來。」

這回換菲伊絲愣住了。她接過托盤，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不僅落在自己手裡，也落在心裡。她看著依蓮恩臉上若無其事的笑容，莫名感到難受。午後發生的事讓她對依蓮恩的境遇有了新的認知，就像絲滑的沙丘在暴風經年累月的摧殘下，終於裸露出底下坑坑巴巴的真實地貌。

明明是身處在陰影中的人，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對不起。」鬼使神差般，沒來由的歉疚化為言語，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

依蓮恩驚訝又困惑，不知道她為何突然道歉。

「菲伊絲小姐，妳為什麼⋯⋯」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也想不通。我真的很討厭妳，老是利用自己可憐的身世霸占列斯特。」

本來坐在門邊的狼犬聽到這番話後猛然起身，眼神凌厲，嚇得菲伊絲雙手一顫，差點打翻托盤。

依蓮恩大吃一驚，立刻上前穩住菲伊絲的手。於此同時，狼犬突然豎直身軀，旋風從周身環繞而過，變成一個英氣凜然的男人。

「小心說話。」阿瑟姆冷冷地警告菲伊絲。

菲伊絲呆愣愣地看著阿瑟姆，忘了前一刻還很怕他。這是她第一次對列斯特以外的人心跳加速，這個男人實在好看的太犯規了。

依蓮恩顧不得安撫阿瑟姆的情緒，連忙關心菲伊絲是否安然無恙。阿瑟姆充滿敵意的注視戳破菲伊絲幻想的泡泡，她回過神，突然替心跳加速的自己感到可悲。

「我真笨，妳根本不需要被人同情。既然妳都有風精靈了，就不要再裝得楚楚可憐，賴著列斯特不放了吧？」

依蓮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回應菲伊絲。菲伊絲對列斯特的心意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但是她幫不上忙，因為這些年來無論誰跟列斯特聊起有關感情的話題，總會被他輕描淡寫地帶過，即使是她也不例外。然而菲伊絲始終相信列斯特是她的真命天子，列斯特會拒絕她，都是因為有依蓮恩從中作梗。嫉妒心作祟，她愈想愈不是滋味，重重甩開依蓮恩的手。

事發突然，依蓮恩來不及反應，剛煮好的一壺熱茶便連同托盤一起被打翻，摔碎的茶壺碎片和茶水飛濺一地。所幸阿瑟姆眼明手快，趕在依蓮恩遭受波及之前展臂護住她，同時豎起一道透明的風牆，替她擋掉這場無妄之災。

菲伊絲被無形的風牆推出門外，待遇遠遠不及依蓮恩，從頭到腳都被這陣風給吹成一團亂。披頭散髮的她滿腹委屈，瞪著完好無損的依蓮恩，不滿的情緒漲到高點。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妳。」

「妳！」阿瑟姆怒氣橫生。這個不請自來的人嘴上說要幫忙，結果不只是來幫倒忙的，還反過來責備依蓮恩，簡直不可理喻。

「阿瑟姆。」依蓮恩拉住阿瑟姆，對他皺眉搖頭，不想再讓這場衝突繼續升級。

這時候，幽暗的長廊上傳來呼喚菲伊絲的聲音。

「菲伊絲！」是蘇米娜。她在聖堂裡找尋女兒好一陣子了，遠遠看見菲伊絲慘兮兮地杵在廚房門口，旋即加快腳步走過來。

「妳好大的膽子，對我的寶貝女兒做了什麼？」

她的怨氣無處宣洩，不問青紅皂白就對依蓮恩大發雷霆。因為風精靈的出現讓整個村子的氛圍一夕之間風雲變色，現在她說的話不只沒人肯聽，甚至還有人反過來勸她不要太過刻薄。本來力挺她驅逐依蓮恩的那群村婦也不敢吭聲，天一黑就一哄而散，簡直把她氣壞了。

「媽，妳不要對她發脾氣，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水。」菲伊絲顧忌風精靈的臉色，連忙出面緩頰。

蘇米娜氣歸氣，倒還記得白天嚐到的苦果，一見到阿瑟姆也在場就收斂了音量。她拉著女兒的手，侷促不安地急著脫身。

「妳這孩子真是……幹嘛來這裡自找麻煩？走了，跟我回家。今天折騰了一下午，妳還沒試穿明天成年禮上要穿的裙子呢！」

習慣使然，蘇米娜瞟了依蓮恩一眼，態度依舊高高在上。

「看在風精靈的面子上，今天就不跟妳計較了！以後不准隨便接近我女兒，聽明白了嗎？」

阿瑟姆怒瞪著蘇米娜，本打算給這對母女好看，依蓮恩卻拉著他不放。蘇米娜心頭一慌，趕在他再度發火之前匆匆拉著菲伊絲離開。

等到母女倆走遠後，依蓮恩默默蹲下來撿拾地上的碎片。阿瑟姆忿忿難平，看見依蓮恩的拇指碰到一灘冒著煙的熱水，立刻跟著蹲下來抓住她的手。

「沒關係，已經不燙了。」

「明明很燙！為什麼要縱容她們傷害妳？」

「這只是小事，我不在意。」

「妳騙人。怎麼可能不在意？」阿瑟姆看著她，彷彿比她更早感覺到疼痛，眉頭皺得緊緊的。「不要在我面前逞強，我不是列斯特。」

依蓮恩微微頓住，沒想到阿瑟姆會說出這種話。她還以為他不太會察言觀色，原來是被狼犬的形象誤導了，實際上他比想像中更懂人情世故。

「我沒有逞強。這跟你是不是我哥哥沒有關係，是我已經習慣了。」依蓮恩想把手抽回來，但是阿瑟姆的力氣遠遠勝過她。

他觀察依蓮恩很久了，看得出她心不在焉，時不時會站著發呆。其實早在進廚房前他便已經從風聲裡探聽到村民之間的流言蜚語，之所以隱忍不提，是因為不想再傷她的心。

「為什麼要習慣這種事？」

「這樣會讓我好過一點。」依蓮恩看著阿瑟姆不滿的表情，不知道該怎麼讓他信服，只能露出雲淡風輕的微笑。「不要為了這些小事傷害其他人，你跟我約定過了。」

這不是小事。阿瑟姆想反駁，但一接觸到依蓮恩懇求的眸光，硬是把話吞回去。「⋯⋯我盡量不做違背妳心意的事。」

「只能盡量嗎？」

「我必須對妳誠實，所以只能答應妳盡量。妳的臉色很不好，休息一下吧！這裡讓我幫妳收拾。」

「不用了，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去森林裡救回使者大人，一定耗費很多力氣，你比我更需要休息。再一下下就好了。你們都在餓肚子，我得快點準備好才行。」

阿瑟姆眼神沉凝，伸手輕撫嵌在依蓮恩耳上的御風靈石，洩氣地問：「我該怎麼做才能幫上妳的忙？」

依蓮恩肩膀一縮。一陣暖意自阿瑟姆的指腹傳來，燒紅了她蒼白的臉色，她趕緊後退一步拉開彼此的距離。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我真的沒事，你不要擔心。」

阿瑟姆不情願地看著她，火精靈梭爾戈蘭向他發出的警告有如詛咒般在耳中迴響。在相見之前，他一心想著來到這女孩身旁就可以守護她，但是她拒人於外的溫柔讓這件事實行起來困難重重。

也許他的執念什麼忙也幫不上，只是在她坎坷的命運埋下更深的禍根。

「你先在旁邊等一下，我很快就好了。」

阿瑟姆被趕到一旁，抑鬱的眼神蘊藏著深切的沮喪。這女孩什麼都不知情，因為他的一己之私，她的處境愈來愈險困了。但是他無法背叛自己的心意。即使時間倒轉，他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義無反顧地來到她身邊。

「需要多久都沒關係，我會等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