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悠悠轉轉，依蓮恩熟睡了整整一天。

額上的毛巾溼了又乾，乾了又溼，偶爾傳來冰鎮的涼意。

她緩緩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抬手觸碰自己的額頭。忽地，頰邊竄過一絲冰冷的觸感，似乎有隻蟲子從她臉上爬了過去，嚇得她彈坐起身。

守在床邊的阿瑟姆驚醒過來，警敏地看著她。

「小蓮，妳還好嗎？」

依蓮恩呆愣愣地點點頭，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溼毛巾。房門恰在此時開啟了，漏進門縫的光線在地上擴成一道光弧，照亮毛巾遮蓋的光景。一隻白色蜻蜓從底下鑽了出來，悄悄攀上她的手指，嚇得她再次發出驚呼，直接把蜻蜓從手上甩飛出去。

一張熟悉的俊俏臉孔剛探進門內，便被白色的蜻蜓撲面撞上。

「央妮兒！」他趕緊伸手接住蜻蜓，發出無奈的苦嘆。「哎，我們真不愧是一夥的，連被扔飛的命運都一樣。」

「使者大人，你怎麼會在這裡？」依蓮恩驚魂未定地看著柯洛威。他在對著那隻蜻蜓說話？

「噢，我是來探病的。怎麼樣，妳感覺好一點了嗎？」

「嗯，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柯洛威捏住蜻蜓的翅膀放回自己肩膀上，提著燭燈點亮幽暗的房間。「抱歉嚇到妳了。列斯特說妳正在發高燒，所以我讓冰精靈幫了點小忙，希望妳別見怪。」

「冰精靈？啊！非常抱歉！」

意識到自己剛才攆飛的蜻蜓是尊貴的冰精靈，依蓮恩大吃一驚，慌張地連聲道歉。柯洛威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大，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沒事，妳冷靜點。冰精靈跟我一樣沒那麼脆弱，不信妳看。」

阿瑟姆伸手按住女孩的肩頭示意她不必擔心。在他的安撫下，依蓮恩總算靜下心來正眼看著晶瑩剔透的冰精靈。

她剛降下來的體溫似乎跟著加速的心跳回升了，雙頰紅通通的。這下輪到柯洛威對她感到抱歉了。他彎下腰，好讓依蓮恩能夠平視停在他肩上的冰精靈。

「央妮兒，想個辦法哄哄她吧！」

聽了他的話，冰精靈輕輕振動透明的翅膀，一枚雪花立時憑空降下，依蓮恩趕緊伸手去接。

「她說祝妳早日康復。」柯洛威微笑說道。

「……謝謝。」

正常的雪花一碰到溫熱的物體就會融化，然而冰精靈製造的這枚雪花卻停留在依蓮恩的手心好一陣子還保持完整的形狀，令她看得目不轉睛。

柯洛威暗自鬆了口氣。要是讓列斯特知道他親愛的妹妹剛醒來就受到這麼大的刺激，說不準下一個被攆出去的人就是他。

「使者大人，請問我哥哥呢？」

「噢，他去村長家了。你們村長下午來找他，好像有什麼急事。」

依蓮恩點點頭，視線不經意地飄向窗外。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外頭的雨聲依然未有停歇之勢。也許是因為提及了蘇里村長的緣故，她很自然地聯想到預定要在今晚舉行的成年禮舞會。

列斯特是旦臨村最受青睞的結婚對象。有些長輩為了替自家女兒牽線，三天兩頭到巡守所埋伏，但列斯特的答覆總是千篇一律——等到妹妹成年之後他才會考慮自己的婚事。

如今，她成年在即。換句話說，列斯特從今天開始就是各家爭相競逐的對象。蘇里村長急著找他，估計也跟女兒菲伊絲的婚事脫不了關係。

也許哥哥很快就會改變心意，找到適合他的另一半了吧？但在這麼重要的日子，雨卻下個不停，即使有心想要促成良緣也很困難。

阿瑟姆凝視著依蓮恩神情的明暗變化，感到有些疑惑。是天氣陰鬱的關係嗎？還是因為身體抱恙的緣故？她看起來悶悶不樂的。

「要我去叫他回來嗎？」阿瑟姆主動問道。

「嗯？不用。」依蓮恩發現自己想得太過出神，連忙收回視線，對阿瑟姆微微一笑。「抱歉，我好像睡迷糊了。」

當她轉向柯洛威時，儼然已經重振旗鼓，隱藏起黯然無光的一面。

「使者大人，我哥哥有好好招待你嗎？你的肩膀有沒有好一點？」

「妳不用這麼拘束，叫我柯洛威就好。托妳和洛西的福，我的肩膀已經好很多了。至於妳哥是怎麼招待我的，妳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柯洛威隱晦地表達委屈，臉上的笑容稍嫌慘淡。

他那位「公私分明」的護衛騎士自從抵達旦臨村後眼裡就只有妹妹，要不是自己帶著冰精靈還有點用處，只怕早已被遺忘，到現在還被晾在聖堂裡當雕像，被村民們膜拜。

「對不起，我哥哥本來是很親切的人，是我讓他操心了，請你不要責怪他。」

「妳別緊張，我沒有怪他的意思，只是想趁他不在的時候偷偷抱怨他幾句，妳聽聽就好。」

說穿了，他只是想要抒發被列斯特冷落的委屈罷了。但這種孩子氣的理由可沒辦法對這個處世超齡的妹妹全盤托出。

「妳知道的，妳哥是個很優秀的人，幾乎沒什麼弱點。所以我偶爾會試探他，尋找他的破綻。」

「為什麼要找他的破綻？你想對他不利？」阿瑟姆狐疑地盯著這名被他順手救出森林的御靈祭司。

「當然不是。他是我的護衛，知道他有什麼破綻我才能更周延地保護好自己，而且不會在關鍵時刻扯他後腿。這對我們的合作關係有益無害。」柯洛威一臉無辜，巧妙地自圓其說。

「那你知道他的破綻是什麼了嗎？」依蓮恩問道。

哎，找是找到了，但可不能對當事人明說。柯洛威苦惱地打量著愁容滿面的女孩，沒想到自己隨口編造的理由會被認真追究，真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畢竟騎士的職責就是保護主人，可能隨時都要面對未知的危險，他妹妹會擔心也是正常的。不過這些事現在就開始擔心稍嫌早了點，讓生病的人平添無謂的煩惱是他的失誤，得想辦法挽回才行。

「妳哥幾乎沒什麼弱點，所以我還在密切觀察中，等我找到了再偷偷告訴妳。總之妳不用擔心他，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把身體養好。他出門前煮了一鍋粥，我幫妳盛一點過來？」

「咦？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依蓮恩不敢勞煩柯洛威，但下床的念頭才剛閃過腦海，守在一旁的阿瑟姆立刻出手按住棉被一角，強制她留在原位。

「不可以，妳要休息。」

「沒錯，妳現在是病人，有什麼需要可以儘管使喚我。」

「可是⋯⋯」

「如果妳是因為顧慮我的身份才不肯接受幫助，那就太見外了。別忘了接下來我們是要一起踏上旅程的同伴，本來就應該互相照顧。」

話雖如此，讓聖地使者服務還是令依蓮恩感到良心不安。柯洛威自然也曉得這需要一段時間適應，不過他不喜歡被自己的身份綁手綁腳，以依蓮恩身體不適為由，正好可以讓他引導雙方關係往平等的方向步上正軌。

「就這樣說定了，我去拿妳的晚餐過來。」

依蓮恩敵不過柯洛威強勢的笑容，紅通通的臉頰不知是發燒還是難為情所致。她仍想下床，畢竟躺了一整天，基本的生理需求是無法請他人代勞的。

「謝謝你⋯⋯但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噢。」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柯洛威斂住體貼的笑容，連忙騰出讓她下床的空間。

頭重腳輕的暈眩感令依蓮恩的步伐虛浮，走起路來搖晃不穩。阿瑟姆形影不離地跟著她，以便隨時能夠出手攙扶。這個下午他也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後，昨天因召喚雲氣和高速飛行所消耗的靈力已經恢復不少。

柯洛威看著女孩柔弱的背影，似乎更能理解列斯特為何歸心似箭了。今早他和艾布納祭司在聖堂閒聊，得知依蓮恩在旦臨村備受冷落，日子一直過得很低調。除了醫館和墓園，很難在村子裡的其他地方遇見她。

至於她被孤立的原因，竟要追溯到十年前發生的一場森林大火。

那場大火造成的傷亡不計其數，她是少數從嵐湧森林死裡逃生的人。這本來是件值得慶幸的事，然而巡守隊跟著她誤入獵場的意外傳開之後，人們看待她的眼光便蒙上了一層陰影。如今十年過去，倖存下來的罪惡感仍然像是詛咒一般糾纏不休。這女孩明白自己不可能被所有人寬恕，早已習慣孤獨自處。

柯洛威環顧昏暗的室內空間，剛進屋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家空蕩蕩的，鮮少擺放什麼個人物品，彷彿不想留下任何使用的痕跡。

本來以為旦臨村是個人情味十足的好地方，想不到攤上天災人禍之後，譜寫的故事一樣殘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