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向晚時分，雨區漸漸遠颺，露出澄澈的天空一隅。

列斯特一行人並未在灣城順利租借到馬匹，柯洛威因此有了繼續騎乘風精靈的正當理由。

連續幾天乘風而行，他已經可以放鬆心情享受雲層之上的展望，不再像第一天剛起飛時一樣戰戰兢兢。除此之外，坐在他前面的女孩似乎也比第一天更信任他了，偶爾會跟他小聊幾句，現在也已經不用提醒，可以自然地叫出他的名字。

破雲而出的陽光為雲層滾上一層金邊，接著從雲隙間灑落，如輕紗薄縷般絲柔。風精靈一路飛升到雲層之上，想帶給依蓮恩更壯麗的風景。但是這樣的高度讓依蓮恩緊張不已。她牢牢地抓著狼犬的頸圈，手心都要出汗了。

「阿瑟姆，你累不累？」

「不累。」阿瑟姆的綠眸鍍上一層瑰麗的金色，看起來生機盎然。

雙載飛行所造成的靈力消耗對他來說彷彿只是小菜一碟，但柯洛威對此深感懷疑。畢竟他為了擺脫火精靈的追蹤，這幾天不僅持續呼風喚雨，還要日行百里，怎麼可能不累？無非是想在這女孩面前逞英雄罷了。

「天色暗了，我們先降落在那裡吧！」柯洛威指著若隱若現的燈光說道。

「知道了。」阿瑟姆穿過雲層，一邊接近城鎮，一邊平緩下降，避免劇烈的高度變化造成兩人身體不適。跟只載柯洛威一個人的時候相比，可謂溫柔備至。

依照慣例，他們選在一處人煙稀少的曠野落地，盡量避人耳目。依蓮恩遙望延伸到遠處的碎石路，看起來若有所思。自從離開旦臨村以來，她不時會露出複雜的表情。

「別太擔心，央妮兒會指引他。只是我們今天飛得比較遠，所以可能需要多等他一段時間。」柯洛威說道。

依蓮恩輕聲應和。連著幾天跟列斯特分開行動，感覺像是把他一個人拋下，心裡總有些過意不去。列斯特就像是一團低氣壓，看起來陰翳沉悶。雖然關心他的時候跟往常一樣會露出微笑，但是移開視線之後那抹微笑很快又會黯淡下去，似乎很難完全放晴。

柯洛威的靈石戒指閃爍著微弱的藍光，低調地釋放靈力。臨行前他將冰精靈寄放在列斯特身上，因為冰精靈能夠透過御冰靈石感應他的所在之處，確保他們不會斷了聯繫。

阿瑟姆飛速甩動身軀，銀亮的犬毛上彷彿流淌著傍晚的星輝，漸漸明亮起來。他抬頭蹭了蹭依蓮恩的手，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正在對主人撒嬌的大狗。

「今天也辛苦你了。」依蓮恩收回目光，溫柔地摸摸他的頭，幫他順開被風吹亂的犬毛。

她自幼就拿動物沒輒，這點成了阿瑟姆親近她的絕佳捷徑。柯洛威已經對類似的場景見怪不怪了，默默走到一旁確認方向。風精靈總是不露聲色，在這女孩皺起眉頭的時候湊近她，藉此引開她的注意力。這招很聰明，可惜不是誰都能夠學得來。

/

「哎，客人，不好意思，這幾天外來的人很多，我們只剩一間房了。」

「好吧！那個房間我訂下了。不過我還有三位同伴，四個人睡得下嗎？」

「四個人可能有點勉強，房裡只有兩張單人床。」

柯洛威瞥了一眼站在門外等待的女孩，在心裡暗自苦嘆。想必今晚列斯特抵達後，臉色會黑上加黑。但他們進城後已經連吃好幾次的閉門羹，這是附近問過唯一還有空房的旅店，若是錯過機會，也許今晚就要露宿街頭了。

「希望他有點良心，不要把我趕出去。」柯洛威一邊掏錢，一邊暗自腹誹。

客房的空間確實不大，進門後除了兩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幾乎沒剩多少位置能落腳。

「妹妹，今晚要委屈妳跟我們擠一個房間了。」

「沒關係的，你和哥哥睡床上，我把地板稍微打掃一下就可以打地鋪了。」

「妳在說什麼傻話？我們怎麼可能讓妳睡地上！」柯洛威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我會打掃乾淨的。」

「問題不是這個。」

「那就沒問題了。」依蓮恩將自己的行囊放在兩張床鋪中間，彷彿昭示著如此便塵埃落定。柯洛威知道她不是在說客套話，頭疼地轉向阿瑟姆。「你不幫我勸勸她嗎？」

「無妨。小蓮想睡哪裡都可以，我陪她一起。」阿瑟姆淡然應道，隨後便在地上趴伏下來，閒適地晃了晃尾巴。

柯洛威無語地看著這團自然成形的大型靠枕，雖然這樣想不太對，但靠著他睡似乎真的挺舒服的。

依蓮恩蹲下來按摩毛茸茸的頸背，不輕不重的力道適度緩解了阿瑟姆的疲勞。總是豎立的犬耳難得放鬆下來，依蓮恩順手搓揉了幾下，柔軟的手感莫名地吸引她。

「你在這裡休息，我出去一下。」

「妳要去哪裡？」蒼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哥哥來的時候應該很晚了，我想先幫他買一些吃的。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去太遠的地方。」

「說的也是，我們也差不多該吃晚餐了。」柯洛威走到窗邊，探頭觀望附近的街道。對街的餐館恰好把燈點亮了，有不少人魚貫走進去。

「去對面那家如何？看起來生意不錯，離這裡也近。吃完我們再幫列斯特外帶一份回來。」

「好。」

「阿瑟姆，我們去去就回。」

「有什麼事情隨時呼叫我。」

「行了，我們只是去對面吃頓晚餐而已，你就安心休息吧！」柯洛威無奈地苦笑道。

/

餐館裡幾乎客滿了，柯洛威和依蓮恩被安排在多人共用的長桌座位，一入座便引來好奇的目光。因為柯洛威的髮色和瞳色在各地都不算常見，所以被陌生人品頭論足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日常。

依蓮恩被人看得不自在，吃得小心翼翼。明明是香氣四溢的燉湯，喝進嘴裡卻嚐不出滋味。

「抱歉，跟我一起用餐讓妳覺得很有壓力吧？」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還不習慣待在人多的地方，請不要在意。」

「這可不行。」

柯洛威向來不在意被旁人關注，但是影響到他身邊的人就不同了。他托著下顎，機靈地掃視一圈盯著他看的人，微笑舉起自己的酒杯。

「各位有什麼想問我的就直接問吧！這樣一直盯著我看，會讓我誤會自己很受歡迎。」

依蓮恩愣了愣，沒想到柯洛威會這麼直率地面對陌生人。神奇的是，同桌的人也跟著舉起酒杯回應了他，一來一往交談了幾句話之後便不再互相打擾。

「好厲害。」

「妳說我嗎？」柯洛威若無其事地捲動著叉子，唇角微揚。

依蓮恩本以為自己的聲音小到沒人聽得見，沒想到柯洛威忽然轉過來，還露出邀功似的笑容，著實嚇了她一跳。

「等妳察覺自己的優點，變得更有自信，這種事就難不倒妳了。」

「不，我覺得這不是誰都可以做到的事。」

「只要練習就可以了。這樣吧，我們來玩個遊戲。」

「遊戲？」

「嗯。規則是把對方的五個優點寫在紙上，然後輪流猜對方寫了什麼。先猜中對方寫的五個優點就算贏了，贏的人可以要求輸的人做一件事。」

「這……」依蓮恩面露難色。

「怎麼了，從我身上找出五個優點太困難了嗎？」

「不是的！」

「那就這樣說定了。」柯洛威露出愉快的笑容，拿出一張紙撕成兩半，把其中一張推到依蓮恩面前。「我已經想好要寫什麼了。妳可以慢慢想，等妳寫好再告訴我。」

依蓮恩看著眼前的白紙，這場被迫參加的遊戲讓她更加食不知味了。柯洛威的心情很好，配合她的步調慢慢消化掉盤裡的麵，笑意和肉醬一同殘留在嘴邊。他明白，陌生的視線即使不帶惡意，也會讓這女孩如坐針氈。不過人是會隨著環境改變的，現在不習慣的事，總有一天會習慣。之所以能這麼篤定，是因為他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直到在餐館內用餐的顧客輪換了一批，吧檯桌上迎來一組酒氣濃郁的鄰家大叔，依蓮恩才順利把寫好的紙條摺好交給柯洛威。

遊戲開始之際，吧檯那裡傳來的吵鬧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哎，今天艾里克那小子又跑來偷我家的水果了！」男人重重放下酒杯，氣惱的向同伴吐苦水。

「這是第幾次啦？」

「哼！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要不是看在露西卡的面子上，我決不會心軟。」

「你就原諒他們吧！艾里克年紀那麼小，露西卡又病倒了，他們的處境你不是也知道嗎？」

「那又怎麼樣？我出來擺攤可不是為了救濟窮人，他三天兩頭就跑來偷我家的水果，我老婆又把氣出在我身上，我簡直憋屈死了！」

男子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不少人都受不了他的大嗓門，用完餐便速速離開。柯洛威看依蓮恩也吃得差不多了，於是先行起身去櫃檯結帳。當他付完錢回到座位上，意外發現依蓮恩竟沒有在原位等他，而是去了吧檯邊向那位怒氣沖沖的男子搭話。

「小姐，我勸妳不要太多管閒事。艾里克那小子雖然本性不壞，但警戒心可強了。而且他們住的地方又臭又髒，一不小心就會染病。」

「妳是外地人吧？沒事最好離那個貧民窟遠一點。」男子的酒友也加入勸退的行列。

柯洛威看依蓮恩沒有因此退卻，反而表現得異常堅定，決定暫時觀望一下。

「請問這裡的醫官會去那裡巡診嗎？」依蓮恩問道。

「巡診？醫館裡的醫官可沒那麼好心，那些拿不出醫藥費的人只能自求多福。」男子像是聽到什麼天方夜譚，悻悻然地咂嘴擺手。

「請您告訴我他們住在哪裡，拜託了。」

男子疑心地看著她，醉意減退了幾分。

「小姐，妳是他們的債主嗎？」

依蓮恩愣了愣，慌忙搖頭否認。

「不是債主，那妳是他們失散的親人？」

「不是的，我不認識他們。」

「那我就弄不明白了。妳幹嘛對他們的事這麼關心？」男子瞇細迷茫的眼睛，猜想了半天，還是猜不透這女孩想從那對一無所有的姐弟身上得到什麼。明明非親非故，甚至沒有打過照面，為什麼會這麼關切他們的事？於是他思路一轉，開啟了無稽的聯想，喜孜孜地露出一排沾染酒漬的牙齒。

「難道妳是對我有興趣才用這件事當藉口？哎，我就知道我的魅力只有我老婆不懂欣賞！過來坐著吧！我請妳喝兩杯。」

「咦？」依蓮恩慌張地倒退一步，正巧撞上一堵人牆。

柯洛威伸手攀上依蓮恩的肩膀，不動聲色地安撫她。這女孩初出茅廬，應付醉漢的經驗還太淺，支撐不起剛萌芽的膽識。

「大叔，請不要隨便搭訕她。」

「呃，你是哪位？」男子一臉懵然地看著他。

「我是她的同伴。剛才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

「哦，小夥子，你可別誤會了，是她先來搭訕我的。」看到柯洛威俊美如畫的容顏，男人掃興地晃了晃酒杯，惱羞成怒地擺手驅趕他們。「走走走！別再來煩我了。」

「抱歉打擾你們了。」柯洛威向兩名男子微微頷首，回頭便拉起依蓮恩的手腕快步離開餐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