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細雨隨風落下,列斯特邁開步伐,前進的方向卻不是家。
路上行人不多,認出他的人多半對他稍微點個頭便快步離去,不像剛回來的時候一樣熱絡地找他攀談。旦臨村人口不多,昨天大部分的人都被火災警鐘聚集到聖堂避難,對這名騎士震撼人心的恫嚇還心有餘悸,因此與他擦身而過時多了幾分疏離與警惕。
列斯特不清楚村民之中有多少人站在他和依蓮恩這邊,事到如今,這種事已經不重要了。
來到墓園,陰冷的海風颯颯吹襲,海浪捲起的鹹腥味和潮溼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一縷一縷自鼻尖漫入心田。列斯特繃著臉跪在父親德爾諾的墳前,任憑雨水打溼他的肩膀和髮梢,篤定的心意裡摻雜了一絲苦澀。
「爸,我想帶小蓮離開村子。你會怪我把你單獨留在這裡嗎?」
伴著墳墓生長茁壯的一棵青樹隨風搖曳,枝頭發出沙沙聲響,彷彿聽見了他的悵惘。
列斯特閉上雙眼,腦海裡浮現的是父親慈愛的笑顏。他記得自己和依蓮恩的手疊放在德爾諾的胸膛上隨著他的呼吸起起伏伏,一雙粗糙的大手蓋著他的手背,溫暖地裹著他們。
德爾諾對兩個孩子輕聲安慰,他說從今往後他們就是一家人,無論身在何方,他們都會心心相印。
「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的。」睜開眼,列斯特像是獲得天啟似的,黑亮的眼眸擺脫剛才籠罩的陰影,變得澄澈溫潤。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昨天我向小蓮求婚了。不知道你會不會反對,但是就算你反對,我還是會這麼做。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也是個小心眼的男人。」說到這裡,列斯特的唇角微微上揚。
「爸,你追求媽媽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一片掌狀的葉子悄悄落在列斯特髮間,但他並沒有發現。
這片葉子一直跟著他,直到他披著夜色回到家,才被依蓮恩踮起腳摘下。
依蓮恩一見到渾身溼透的列斯特便忘了內心的糾結,匆忙推著他去換衣服。
阿瑟姆站在依蓮恩身後,親眼看見那片葉子的葉緣發出微光,緩緩延伸出一個男人的形體。男人先是望著感情融洽的兄妹,露出慈愛的笑顏,接著和阿瑟姆視線相會。
男人對他莞爾一笑,躬身行了個禮,然後慢慢消失不見了。隨著他的形體消逝,御風靈石被挹注了些許靈力。阿瑟姆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墓園見過他,那是德爾諾的靈魂。
「阿瑟姆,你在看什麼?」依蓮恩注意到阿瑟姆一直盯著門口發呆,但她循著他的視線方向望去卻什麼都沒看見。
「沒什麼。」
「怎麼了,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低下頭,阿瑟姆伸手輕輕摩娑女孩的耳垂,雙眼閃爍著奇妙的光輝。
依蓮恩愣愣地看著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他操縱天氣帶來的副作用。但阿瑟姆只是默默幫她把屋門帶上,什麼也沒有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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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出門不撐傘?這也是一種鍛鍊身體的方法嗎?」柯洛威坐在餐桌旁輕敲手指,納悶地看著走出房門的列斯特。他的頭上披著一條毛巾,乾裂的嘴唇因為在外面吹了太久的冷風而有些發白。
今天妹妹才剛病倒,要是明天又換哥哥感冒,這樣下去要拖到什麼時候才能出發?
「哥,你要不要去洗熱水澡暖暖身子?我幫你準備熱水。」
「不用了,妳休息。等一下我自己來就好。妳的燒退了嗎?」
「我已經好多了,這都是託冰精靈和使者大人的福。」
「哎,不是說好叫我的名字嗎?」柯洛威算不清這是第幾次糾正這女孩了,但她總是叫不出口。
依蓮恩靦腆地笑了笑,看得他心底癢癢的。
列斯特不動聲色地越過柯洛威,把手貼上依蓮恩的額頭。親自確認她的燒退了,精神也明顯好了很多,這才露出放心的微笑。
「我煮的粥吃起來還可以嗎?」
「嗯,比我的預期的好,蔬菜挺豐富的,吃起來還不賴。」柯洛威意猶未盡地探出頭來表示讚許。
「我沒問你。」列斯特冷淡地掃了他一眼,忽地想到什麼,眉頭緊緊皺起。「該不會你一個人全吃光了吧?」
「少自戀了,你煮的東西還沒有好吃到這種地步好嗎?」柯洛威沒好氣地白眼回去。
看他們像孩子一樣鬥嘴,依蓮恩忍不住笑了起來。列斯特和柯洛威被這陣笑聲吸引住了,不約而同望向她。
「妹妹,妳取笑我們?」
柯洛威挑起眉,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依蓮恩發出愉快的笑聲。被他一逗,依蓮恩趕緊止住笑。怎知列斯特不僅沒有跳出來幫她解圍,反而環起雙臂,悠悠地跟柯洛威一起瞅著她,貌似也在等她給個說法。
「我、我沒有取笑你們的意思⋯⋯」
同時被兩道視線關切,依蓮恩難為情地別開目光,雙頰微微泛紅。
阿瑟姆坐在依蓮恩身旁默默觀察他們。這兩人鬥嘴歸鬥嘴,某些時候還是很有默契的。比方說,捉弄妹妹的時候。阿瑟姆跟人類共處的時間不長,所以還不太能馬上分辨哪些是玩笑話、哪些是真心話。但他閱讀空氣的能力似乎有所增長,能感覺到此刻屋內的氣氛不僅沒有變糟,反而變和諧了。
「沒關係,被妳取笑的感覺很好。」柯洛威托腮看著不知所措的依蓮恩,笑彎了藍色的眼睛。
依蓮恩不敢搭腔,怕不小心又被他抓住話柄。
「別緊張,他跟妳鬧著玩的。」
列斯特伸手輕揉依蓮恩的頭髮,寵溺的舉動看得柯洛威心生羨慕。
要是他也有個妹妹不知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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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們起了個大早,帶上幾項必需的行裝便出門前往聖堂。
聖堂馬廄裡只剩一匹黑馬悠閒地咀嚼著紅蘿蔔,另一個位置空蕩蕩的,在陰雨綿綿的早晨顯得格外冷清。前天柯洛威在嵐湧森林遭遇火劫,逃命途中不慎跟他的馬兒契里尼失散了。如今剩下亞瑞斯一匹馬,要如何啟程成了難題。
「我們需要去最近的驛站借一輛馬車。」柯洛威說道。
「最近的驛站在灣城,用走的可能要走上兩三天。」
如果只有柯洛威同行,列斯特肯定會果斷決定上路。但是這次依蓮恩也要一起走,這段路程太過遙遠,全程步行會很艱辛。他不想讓她吃這種苦。
「我可以載人。」阿瑟姆保持著狼犬之姿,語氣平實且眼神堅定。
柯洛威秉持著對精靈的尊敬,只能暗自腹誹。可以載人是一回事,能不能好好載人就是另一回事了。那衝破雲霄的飛行體驗絕非常人能夠承受得住的,他脫臼的肩膀直到今天還隱隱作痛。
「那小蓮跟我共騎我的馬,柯洛威交給你可以嗎?」列斯特問道。
柯洛威瞪圓了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位騎士好歹也是他的護衛,把他推進火坑的時候竟然毫不猶豫,眼睛都沒眨一下,好狠的心腸!
「不,我來載小蓮,你們自便。」
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風精靈把他踢出了火坑,而且一樣毫不猶豫,眼睛也沒眨一下。
「我不放心把小蓮交給你。她可能會摔下來。」
「她是我的靈石主人,我自會護她平安。」
「那也不比跟我騎馬安全。」
「你是使者的護衛,我是小蓮的,這樣分配理所當然。」
柯洛威無言地看著他們。想不到堂堂御靈祭司,竟然也有淪為人球的一天。
「妹妹,讓我跟妳哥共騎一匹馬太彆扭了,而且搞不好會把妳哥的馬累垮。妳能不能幫忙說服風精靈,讓我跟妳共乘一段路?」
柯洛威硬著頭皮向依蓮恩附耳提議。他相信風精靈會為了這女孩放慢飛行速度,自己應該不至於再被拋飛第二次。雖然和妹妹共乘肯定會惹列斯特不高興,但總好過兩個大男人擠在同一匹馬上你儂我儂。那幅情景光是想像就讓他渾身不舒服。
不出所料,列斯特一看到柯洛威湊近依蓮恩就投來銳利的目光,令他寒毛直豎。
依蓮恩倒是沒有留心他們之間無聲的眼神交流。她認真思索,考量到柯洛威身上帶傷,她又是飛行初心者,在天上互相有個照應確實比較穩妥。
阿瑟姆像是聽見了她的心聲,不等她開口便主動應允。「要我多載一個人也可以。小蓮,妳來決定就好,我聽妳的。」
柯洛威受寵若驚地眨了眨眼睛,想不到風精靈這麼好說話,跟某人完全不一樣。
「事不宜遲,我們跟艾布納祭司告別後就啟程吧!」柯洛威轉頭瞥了那位眉心緊鎖的某人一眼,露出神清氣爽的勝利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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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曦,雨霧漫漫。艾布納堅持要他們推遲出發時間,參加完每日例行的晨禱再走。
儘管天候不佳,參加晨禱的人數卻比平日還多。
列斯特打算帶依蓮恩離開村子的消息不到一天就傳遍鄰里。對於那些夢想著嫁他為妻或把他收編為自家女婿的人來說,這無異是晴天霹靂。無奈列斯特心意已決,任何假借晨禱之名,行挽留之實的人,最終都不能遂願。
阿瑟姆和柯洛威陪依蓮恩待在角落,靜候包圍列斯特的人群散去。雖然他們出眾的容貌自帶明星光環,但阿瑟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眼神冷峻至極,所以除了艾布納祭司以外,其他人都不敢主動靠近。
「小蓮,我沒什麼好東西可以送妳。這件披風妳帶著,北方氣候不比這裡溫和,冬天很冷,一定要好好保暖。還有這是莉莉安為你們準備的乾糧和早餐⋯⋯」
依蓮恩收下厚重的披風和豐富的餐食後暫放到一旁,空出雙手擁抱叨叨絮絮的老祭司。
「爺爺,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
「傻孩子,妳什麼時候受我照顧了?分明都是妳在照顧我。」艾布納不捨地輕拍女孩的背。「以後不要再為過去的事情怪罪自己了,把不好的回憶都留在這裡吧!或許這才是最適合妳的成年禮。」
「嗯。」
「德爾諾的墓會有人幫忙打理的,不用擔心。」
艾布納提及德爾諾的名字時,女孩眼底劃過一瞬黯然。阿瑟姆敏銳地捕捉到她的神情變化,立刻移步到老祭司身後,伸手輕撫她鬱結的眉心,試圖消除那裡的溝壑。依蓮恩依稀感覺到耳上的靈石微微發熱,彷彿跟阿瑟姆產生了某種特殊的共鳴,令她短暫失神。
這旁若無人的一幕看得柯洛威心底發癢,忍不住搓搓鼻尖,識趣地把臉別開。
「我們差不多該出發了,我去跟列斯特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