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再次張開眼睛時，天色已經濛濛亮，天花板的木紋映入眼簾。依蓮恩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獨佔了其中一張床，另一張床則被兩位男士「優雅地」各據一側，不禁一臉茫然。她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竟然熟睡到他們回來了都沒被吵醒，連被移到床上都沒印象。

列斯特和柯洛威背對著對方，各自枕著自己的手臂側睡，看起來相當擁擠克難。列斯特身上甚至沒有蓋被保暖，共用的毯子完全被柯洛威捲了過去。

依蓮恩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床。伏在地上的阿瑟姆聽見動靜也跟著醒了，撐直前肢伸了個懶腰，迷濛的雙眼漸漸恢復清澈。依蓮恩連忙豎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出聲，躡手躡腳地走到列斯特旁邊，拿她睡暖的毯子替他蓋上。

一直趕路一定累壞了吧？她蹲下來盯著列斯特的睡顏，忍不住想起他尚未加入王城騎士團之前的那段時光。結束巡守工作和自主鍛鍊的清晨時分，他總是睡得很沉。

她不知道，列斯特受過嚴苛的訓練，早已變得淺眠了，身旁稍有動靜就會甦醒。

布滿厚繭的手指彷彿擁有自己的意志，遵循本能探出溫暖的被窩，勾住纖細的「同類」。列斯特緩緩睜開雙眼。陽光從依蓮恩的秀頸與髮絲間穿透，不僅照亮了他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的心。

久別重逢的悸動猶如春日盛放的花朵，在他表明心跡之後肆無忌憚地增長。

一覺醒來就能見到最想見的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抱歉，我吵醒你了嗎？現在還早，你再多睡一會。」依蓮恩懷著歉疚輕聲說道。

若是她有雙與狼犬同樣靈敏的耳朵，就會聽見在這寧靜的清晨時分，有個人的心跳聲特別清晰。若是她能聽得更仔細，就會發現這個人的思緒正圍繞著她紛飛喧騰。

「沒關係，我不睏了。」列斯特微微一笑。

這女孩苦惱的模樣體貼又可愛，足以令他忘卻連日獨行的寂寞。

有一瞬間，他好想追問她的答案。

但他忍住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比依蓮恩大了六歲，更早經歷情竇初開的年紀，也更早經歷感情的掙扎，所以可以理解她那天為何會陷入沉默，這幾天又為何會迴避他的目光。

在世人眼中，哥哥喜歡上自己的妹妹有違倫常，但是他們沒有血緣關係，成為兄妹只是偶然。在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旦臨村，勸他不要收留依蓮恩的人遠比把他們當成兄妹看待的人更多。真心把彼此當成哥哥和妹妹的，說不定只有他們自己而已。既然如此，又何必拿這副枷鎖困住自己？

琢磨的過程既漫長又痛苦，但是想通這一點之後便豁然開朗。他別無所求，只希望依蓮恩很快也能打開這副枷鎖，得到和他一樣的答案。若是她說她願意，像這樣清冷的早晨就不需要尋找任何理由，可以從心所欲，隨時把她摟進懷裡。

這時一身雪白的狼犬忽然進入視野，用犀利的眼神打量列斯特，彷彿要把他看穿似的。

「阿瑟姆，你怎麼了？」

「我聞到血的味道。」

聽見阿瑟姆的話，依蓮恩的神色立時緊張起來。

「哥哥，你受傷了嗎？」

「我沒事，昨晚在路上救下一個孩子，應該是他的血不小心沾到我身上了。」列斯特連忙解釋。

「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妳想找的艾里克。」柯洛威不知何時醒來的，突然探出頭來，托腮看著他們，臉上掛著迷人的淺笑。「妹妹，早安。」

「早安。」依蓮恩盯著他亂蓬蓬的金髮，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艾里克是誰？」阿瑟姆問道，他還不曉得昨晚發生的事，是第一次聽聞這個名字。

「是鎮上的一個小孩，最近常常到處偷東西。昨天他在街上被麵包店老闆狠狠揍了一頓，是列斯特替他解圍的。」柯洛威大致說明了一下情況。

「他傷得嚴不嚴重？」依蓮恩神情微黯，替男孩受到的傷害感到難過。

「還好，都是皮肉傷。」

「不要擔心，我們稍微幫他處理過傷口了，確定他平安到家了才回來的。」

她在餐館裡向陌生人打聽艾里克姊弟的事列斯特都聽說了。那對相依為命的姊弟處境堪憐，負擔家計的姊姊生了重病，年幼的弟弟迫不得已才會上街偷竊。他明白依蓮恩為何放不下他們。倘若今天倒下的人是自己，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說不定也會做出跟艾里克一樣的選擇。

「你們見到他姊姊了嗎？」

「不，沒見到。艾里克的防備心很強，雖然我們幫了他，但他不信任我們，所以我們只有送他到他家附近。」

「那……我可以去見他們嗎？」

「他們住的舊城區環境很糟糕，我不確定帶妳去那裡會不會太冒險。列斯特，你決定吧。」

依蓮恩殷切的目光像是穿透窗戶的晨曦，隨著話語權的轉移望向列斯特。

她的眼睛澄澈如洗，即使提出的請求令人為難，還是不忍心斷然拒絕。

列斯特尋思著該如何勸退。理性上，他也認為舊城區安全堪慮，不適合帶她前往；感性上，他不想讓她失望。然而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卻從身旁聽見了依蓮恩期望的答覆。

「想去就去吧！我會保護妳的。」

列斯特愣了愣。依蓮恩轉向出聲的狼犬，神情頓時明亮起來。乍看之下，這張看不出表情的犬相貌似冷漠，悠然的答覆卻盡顯出無畏護主的赤誠與寵溺。

得到風精靈的支持讓依蓮恩有了底氣，她回頭望向列斯特，仍想徵得他的同意。

「哥哥，我可以去嗎？我向你保證不會耽誤太久，半天就好。」

「……好，一起去吧。」列斯特強打起精神，一貫溫柔待她的語調將失落感掩飾過去。

「謝謝。」依蓮恩眼睛一亮，露出喜悅的微笑。

列斯特垂下眼眸。一想到眼前撥雲見日的笑容不再唯他獨占，內心盛放的花朵便隨風偃倒，殘敗入土。曾幾何時，保護這女孩的責任被風精靈攬下了。在萬物傾倒的風精靈面前，他所自豪的一切似乎都變得不值一提。論力量，風精靈絕對占了上風；論執著，風精靈尋找救命恩人的時間也比他當哥哥的時間更長。

他默默看著阿瑟姆在角落褪下一身細緻的白色犬毛，以俊挺的身姿立足於房間一隅，突然感到深刻的挫敗。這還沒完，溫馨畫面無預警來襲。

依蓮恩從行囊裡拿出臨行前特意多帶的衣服交給阿瑟姆。阿瑟姆膝蓋微屈，把身體前傾，卻沒有伸手接過。兩人之間沒說任何話，依蓮恩便主動攤開厚衣捲起衣襬，熟練地幫他穿上，順便打理好領口和袖口的褶皺。

一切進行得自然而然，好像本該如此。列斯特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揪得緊緊的，眼角餘光卻瞥見柯洛威托著下巴，一臉無動於衷的樣子。

這是常態嗎？為什麼會有一種成了局外人的感覺？

柯洛威終於找到好夥伴一同受罪，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這位哥哥，你要當心啊，像妹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一不留神就被人拐走了。」

列斯特沒有心情理會他的調侃，逕自下床穿上自己的外套，竭力平復內心的衝擊。

柯洛威沒有得到預期中的反應，自討沒趣地收斂了笑容。不知怎地，拿妹妹的事情戲弄他的騎士好像變得沒那麼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