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說的那棵樹生長在脫離主線的岔路深處,是資深山友口耳相傳的私房景點,輝哥也曾經深入探訪過一次。礙於時間安排,他跟阿森討論後決定兵分二路,想多撿一顆百岳的人依照原計畫走主線往東行,想踩點看樹的人則跟阿森走另一條路下山。
選擇不撿百岳的團員只有少數幾個,跟我熟悉的人除了羅姐以外都走另一邊,我默默走在隊伍最尾端,偶爾跟羅姐小聊幾句,大部分的時間都把注意力放在腳下。
「小青,像我一樣側著走,比較不傷膝蓋。」
我嘗試追隨羅姐的腳步,然而膝蓋累積的疼痛已經逼近某個臨界點,施力彎曲的時候會不自覺顫抖,每一步都費盡千辛萬苦。
「羅姐,妳先走吧!不用一直停下來等我。」
「沒關係,我本來就會走走停停。」
她對我微微一笑,絲毫不覺得困擾,但她頻頻回頭,我反倒擔心她會跟我一樣失足滑倒。好不容易走到平路的段落,遠遠能夠看到其他人的身影,我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妳之前爬過這座山嗎?」
「沒有,我是第一次爬。妳呢?」
「我是第二次來,不過上一次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羅姐露出懷念的表情,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道:「那時候我先生還在,是他帶我來的。」
我愣了愣,不知道該回什麼話才好。
「這裡都沒什麼變。」
「妳先生也是草根系登山協會的人嗎?」
「嗯,他是創辦人。」
「咦?好厲害!」
「呵呵,沒什麼好厲害的啦,剛開始這個協會只有他、和義跟清文三個人。草根系是在仁輝加入之後才變得比較有人氣。」
「輝哥是滿像旅行團導遊的。」
「他很不錯呀。以前年輕的時候,還會把比較愛玩的學生帶來爬山。」
想不到熱愛八卦的輝哥還有不為人知的一面。羅姐說他帶來的大多都是讓老師們很頭痛的問題學生,個性比較叛逆,總是來得不情不願。不過來爬山的次數多了,成功攻頂的經驗讓他們嚐到苦盡甘來的滋味,心性也起了一些轉變。
有些孩子的怨言變少了,緊閉的心門開了一道縫隙,有了容許外人打開的空間。
輝哥為了說服家長放心把孩子交給他,還特地自掏腰包跑去考了嚮導證照,可說下足了功夫。
「輝哥現在還會帶學生來參加登山活動嗎?」
「現在比較少了,倒是比較常拉新朋友進來。妳下次也可以帶妳的朋友一起來啊,爬山對身體很好,空氣新鮮,風景漂亮,心情也會變開闊。」
「跟我有在聯絡的朋友大多都在外縣市工作,比較難約。」
「這樣啊,難怪妳都自己一個人來。跟我們這群嘮叨的老人家出門很累吧?」
「不會啦,大家都很親切。而且你們每個人體力都這麼好,心態比我還年輕,我比較像是你們的拖油瓶。」
「呵呵,那妳回去之後要多鍛練身體。」
聊著聊著,下一段上坡路映入眼簾。我猜山神依然潛伏在某處偷聽我們說話,羅姐才剛說我需要鍛鍊,鍛鍊我的崎嶇之路馬上就來了,真是要命的體貼。
「小青,加油,堅持一下,只要五分鐘就到了。」
羅姐既不是第一個加入「五分鐘騙局」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漸漸習慣高山語言的我苦笑點頭,把這五分鐘當成一種新興信仰去跟從。
信條一,剩下五分鐘。
信條二,只要五分鐘。
信條三,最後五分鐘。
抵達終點前,永遠有這五分鐘幫你堅定信心,就算再累也要往前走。
⁂
生長在森林深處的這棵樹,以一種曼妙的姿態攀附在瀑布旁邊,跟冰涼清透的溪水若即若離。它經歷過暴雨雷擊,是從另一棵神木劈岔開來另立門戶的分身,被賦予浴火鳳凰的美名。
大家圍繞在樹下忙著拍照留影,我在角落抬頭仰望著歷劫重生的生命,嘗試了各種角度,還是無法完整捕捉這棵樹的美麗與驕傲。不經意間,我看見阿森捧著單眼相機,連續在幾個不同的定點按快門。
看他頗有幾分專業攝影師的架勢,我默默跟在後面,到他前腳才剛離開的位置,舉起手機對準同一個方向,從影像裡複製他的構圖。
他一轉身,我就趕緊走開,假裝對別的東西感興趣。
一來一回,我順利「偷」到幾張滿意的照片,便悠閒地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休息。羅姐把我鬼鬼祟祟的舉動看在眼裡,笑著打開一包水果乾分給我吃。
「他好像完全沒發現。」
「我時機抓得很剛好。」
我們相視而笑,好像這是一場兩人共謀的惡作劇。我打開手機把剛剛拍的照片分享給羅姐看,因為照片不多,所以她往前多瀏覽幾張,場景就切換到日出時分的山頂。
山頂上視野絕佳,有三百六十度的零死角展望,一側是豐沛的雲海,另一側則是綿延的山巒,東南西北各自美麗。滲出地平線的陽光把天空染成溫暖的金色,我有幸融入這幅美景之中,笑容也跟著風和日麗。
「這幾張都拍得很棒耶!好漂亮。」
取回手機,羅姐發光的眼神看得我有點不好意思。
「是阿森幫妳拍的?」
「嗯。」
「不錯耶,小青,妳很有潛力。」
「什麼潛力?」
「當網美的潛力啊!妳這麼上相,可以當我們草根系的系花。」
羅姐異想天開的評論害我差點被鳳梨果乾噎住。草根系是什麼冷門科系,我竟然有幸當系花?
「羅姐,妳真愛開玩笑。」
「哎唷,還不是跟你們家輝哥學的。走,我們去找阿森幫我們拍一張合照。」
鳳梨果乾的味道還留在嘴裡,我被網美魂覺醒的羅姐拉著起身,半推半就往前走。剛才還在阿森背後東躲西藏的,現在卻要主動走向他,實在有點好笑。
但在羅姐出聲喊他之前,他就回頭看見我們了。
那雙眼睛澄澈明朗,笑容可掬,好似抬頭仰望這棵巨樹的時候,不曾流露一絲異樣的情緒。
「要幫妳們拍照嗎?」
「你怎麼知道我們想找你拍照,剛剛偷聽我們講話哦?」
阿森微笑不語,像是默認了羅姐的臆測。
在瀑布下拍完雙人合照後,羅姐熱情招手,要阿森一起入鏡。他沒拒絕,還很好心地幫我們扛下死亡角度的位置。
「來囉,一、二、三,笑!」
⁂
時光荏苒,相片的拍攝日期跟車窗外的風景一樣退到遠方,直到今天,已經能用季節量測。
夏天隨著盛放的煙火消逝,秋天跟著委地的稻穗謝幕。我和阿森就跟擦肩而過的登山客一樣,並沒有在下山之後產生更深的交集。
夕陽西下,城市的天空也會被染成粉色。
我提著阿公的行李,看著老爸攙著步履蹣跚的阿公走進電梯,有種說不上來的心酸。
兩個季節可以使一個人瞬間蒼老。時間有時候是貪心的小偷,會把快樂的回憶全部打包帶走。
阿公的失智症惡化了,現在不只認不得孫女,連最親的兒女偶爾都會變成陌生人。
年節過後,老爸做出一個重大決定,那就是把阿公接回家一起住。
說服阿公離開老家是一項艱鉅的任務,說服怡文阿姨跟阿公同住更是。她跟老爸同居很久了,平時相處還算融洽,但兩人一直都是分房睡,感情狀態一言難盡,我也看得不是很明白。
我家是常見的三房兩廳,扣除主臥室和我的房間,能騰出來給阿公睡的只有客房,而那是怡文阿姨的地盤。她抗拒跟阿公同住,一方面不想幫忙照顧,另一方面也覺得有阿公在會很彆扭。
我能理解她的想法,但殘酷的現實明擺在眼前,老爸別無選擇。
姑姑在鄉下陪阿公長住了一段時間,阿公動不動就亂發脾氣,長期照顧和溝通無效的折磨讓她疲憊不堪,家人們都擔心她的身心狀況會因此亮起紅燈。
我將阿公的行李放到我的房間,整齊的床鋪和書桌都是趁著年末大掃除的成果。
為了不讓老爸夾在姑姑和怡文阿姨中間難做人,我主動提議讓阿公睡我的房間。
「歹勢啦,小青,委屈妳了。」老爸在房門口向我低聲道歉。
「有什麼好委屈的?我本來就不常回來,以後回來睡沙發就好了。」
阿公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東翻翻西看看,瞥了一眼上鎖的客房房門,不屑地冷哼一聲,又折返回客廳。
「祥仔,彼間住誰?」
「怡文啦。」
「怡文?彼不是跟朋友出國啊,啥米時陣返來欸?」
「這不是出國彼個怡文啦。」
「還有別的怡文哦?」阿公一臉疑惑。
我覷了老爸一眼,他臉色鐵青,表情難看到了極點。偏偏阿公不是故意問他這個地雷題,他也沒有很想再解釋一遍,草草回答就了事。
「對啦,是不同人。」
反正阿公肯定還會再問一樣的問題千百遍,說了也是白說。還好怡文阿姨現在不在家,不然家裡的氣氛大概會比我讓出房間前更糟。
「小青,妳搭幾點的車?」
「七點和八點都有直達車可以搭。你想要我等怡文阿姨回來再走嗎?」
「不用,妳早點回去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
「可是你一個人照顧阿公沒問題嗎?」
「妳在這邊也幫不上什麼忙,早點回去休息啦。」
「什麼叫我幫不上忙?先不說別的,怡文阿姨不在,晚餐你打算怎麼解決?」
「冰箱裡面還有白菜和滷肉啊!妳以為我跟以前一樣只會醬油蛋炒飯哦?」
「怎麼會,還有醬油飯糰和醬油泡飯呀。」我笑著吐槽。
老爸年輕的時候是出了名的廚房黑手,凡是他經手過的料理都會淋上醬油,他定義的美味就是那麼簡單粗暴。在我們家,血管裡流的血大概就跟醬油一樣又黑又重鹹。
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還有些印象,小時候阿嬤三不五時會來突襲我們家廚房,老爸不堪其擾,只能慢慢改掉什麼都加醬油解決的壞習慣。阿嬤就像袖子上繡有青龍的特級廚師,每次現身都會化身為黑暗料理界的剋星。
「好啦,不要跟我抬槓了,趕快去搭車吧!」老爸沒好氣地趕我走。
我摸摸鼻子,決定不要再鬧他了。
「那我走囉。」
老爸擺手。
「真的走囉。」
老爸擺臉色。
我笑了笑,拿走鑰匙,背上背包,向認不得我的阿公說了聲再見,阿公沒有回應。
老家的鐵門很重,關上時發出一聲巨響,彷彿把我拒於門外。我知道老爸將要面對一場長期抗戰,但願阿公可以一直記得他有個兒子叫瑞祥,有個女兒叫瑞娥,兩個人都很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