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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森一邊打方向盤變換車道,一邊注意後方跟車。那輛車從幾個路口前就一直跟在後面,車前的大燈有點亮過頭了,開在他前面的感覺不是很舒服。

 

「詠青,妳跟張醫師是朋友嗎?」

 

「不是。」

 

「那就是曖昧對象囉?」品寧從後視鏡裡冒出來,直率地說出心中所想。「剛剛去病房找妳的時候,我還以為妳嚴重到需要急救。他沒事把陣仗搞那麼大,臉色還那麼難看,嚇死人了。」

 

「他是我前男友。」我盯著行車導航,指引阿森在下一個路口轉彎。

 

「咦⋯⋯噢,對不起。」

 

品寧發現自己誤踩雷區,趕緊換一個話題,把焦點轉移到阿森身上。她就像是第一次在高山上發動「十萬個為什麼」攻勢的我,對阿森的工作和生活充滿好奇,但阿森專注在路況,沒辦法仔細回答每個問題,乍聽之下有些心不在焉。

 

路燈的光每隔一小段路就灑進車窗,在我身上忽明忽暗。我抱著沉重的包包,胃痛低伏下去,好似被包包裡的藥丸隔空壓制。

 

停等紅燈的時候,阿森又看了後照鏡一眼。越過幾個路口,那輛車已經不在後面。或許是他多心了,但張醫師看他的眼神就跟那輛車的大燈一樣銳利,讓他想不多心都難。

 

「妳還好嗎?」視線角度稍微偏移,他透過鏡面望向我。

 

「嗯?沒事。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麻煩你送我們。」

 

「別在意,剛好順路。」

 

「對啊,朋友不就是要在需要的時候互相幫助嗎?妳不要老是在意一些有的沒的啦!還有,我是認真的,妳看有哪些事情比較急的先交代給我,我明天有空可以幫妳處理。」

 

「不用啦,妳也很忙,我會自己看著辦。」

 

品寧說過不是她的責任她絕不會往自己身上攬,我不想成為讓她破例的人。但她今天表現得莫名積極,比平時更加熱心。

 

「妳真的很固執。交給我啦!妳現在蠟燭兩頭燒,我不幫妳心裡過不去。」

 

阿森不經意跟後座的品寧視線交會,她的眼睛靈動含笑,很熱情的樣子。

 

「難得看到像妳們這樣願意共患難的同事。妳們本來就認識了嗎?」

 

「進公司才認識的。我比詠青晚兩年入職,她教我很多,是我的好榜樣。」

 

品寧的手穿過副駕駛座的椅背兩側,親暱地捏了捏我的肩膀。如她所說,她比我晚來兩年,剛開始的確是由我手把手帶著她完成新手任務,但她很快就豐足了羽翼,有了獨自起飛的能量。我教給她的其實並不多,而且都很基本,說實在話,我從她身上學到的更多。

 

「看是愛搞事的 Jimmy 還是有溝通障礙的 Roger 明天通通交給我,我幫妳擺平!」

 

看品寧磨刀霍霍的樣子,活像是要去擺平對手而不是協助同事,鬥志有點太旺盛了。

 

「沒關係啦,真的不用了。謝謝妳。」

 

「林詠青——」

 

「好像到了,是這裡對嗎?」阿森適時打斷我們之間的無窮迴圈,搭在我肩上的手指總算洩力放開。

 

「對,停在前面就可以。」

 

阿森把車停在便利超商前,方便品寧下車。

 

「你還沒吃晚餐,會不會餓啊?要不要買點東西帶在路上吃?」下車前,品寧體貼地問。我不能進食,這份關心是給新朋友阿森的。

 

「沒關係,我還不餓。謝謝妳。」

 

「吼,你們兩個可以組個『沒關係謝謝二人組』了,講的話都一個樣。那我不管你們啦!路上小心點。詠青,有事再跟我聯絡,明天請假休息不准來上班,知道嗎?」

 

「好啦,知道了。」我對她揮揮手,像是被訓誡的小學生,對她的管束說一不二。

 

駛離品寧的住處,車子重新返回多線車道。燈影幢幢,一頁一頁翻動著心事。品寧下車後,車子裡變得靜悄悄的,只剩引擎運作的聲音。

 

「阿森,其實你一點都不順路吧?」

 

「嗯。」

 

這人承認得十分乾脆,令我備感意外。品寧家在市中心附近,從醫院開過來不算太遠,但我老家連蛋白區都算不上,要橫越整座城市才能抵達,根本完全反方向。

 

「是不順路,可是沒關係,我覺得順心比較重要。」阿森伸手打開音響,播放起音色柔軟的抒情歌。「還有四十分鐘的路程,妳可以休息一下。」

 

「謝謝,我今天的心情糟透了,你是天使。」

 

「其實我今天的心情也糟透了,妳就當是陪我出來透透氣,不用一直說謝謝。」

 

我往駕駛座的方向看了他一眼。他英挺的側臉在夜色的剪輯下褪去白晝的爽朗,睫毛如落葉,彷彿正在掃蕩北半球的空寂。

 

「你想聊聊你的事嗎?」

 

「下次吧,妳先把自己照顧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這個人帶給我的安全感,明明只打過幾次照面,對彼此的認識尚淺,我卻不排斥跟他單獨同車。就這樣佔了副駕的位置,他女朋友會生氣嗎?這是上車前我唯一擔心的問題,但他只是淡淡說不會,連我提議傳訊息向對方報備都說不需要。

 

或許是我多事了,信任雙方的愛情不需要把每件小事都攤開來說也能坦坦蕩蕩。望向車窗外流動的街景,我心中牽掛萬千。逃避現實的心理早已大於這份無處安放的罪惡感,此時我甚至私心希望身旁這個人體 GPS 可以暫時迷航,帶我多繞一小段遠路,不要太快抵達目的地。

 

 

 

 

駛入一個寧靜的社區,李靖森按下車窗舉目張望。附近矗立的幾幢華廈看起來至少都有三十年以上的屋齡,外觀稍嫌老舊。晚上十點多了,幽暗的夜路只有幾盞路燈照明,冷冷清清的。

 

「巷口那裡有人,是妳爸爸嗎?」

 

「嗯,是我爸。在這裡放我下車就可以了,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妳快過去吧!他應該等妳很久了。」

 

林瑞祥雙手背在身後,在社區外的紅磚道上來回踱步,看到路口有亮光就抬頭觀望。自從女兒告訴他要搭朋友的便車回家,他就覺得心神不寧,每隔一段時間就傳訊息問她開到哪裡了。女兒從小到大結交的朋友無論同性異性,幾乎沒有一個人是他不認識的,無奈的是,即便他已經如此謹慎,還是無法避免錯付真心的意外。

 

他難受了很久。帶過一屆又一屆良莠不齊的學生,本以為自己閱人無數,選好男人的眼光不會錯,誰知終究還是看走眼了。他非但沒有在女兒的感情路上扮演好踢開髒東西的角色,還誤把那個髒東西當成鑽石捧在手心炫耀好多年。

 

這回他可不能再重蹈覆轍,哪家勇者想來拐走他家女兒,非先過他這魔王關不可。

 

「老爸!」

 

我在人行道上小跑步的時候,一輛白色休旅車悄悄拐彎駛進社區,在李靖森的車子後面煞停。

 

李靖森馬上就注意到這輛車,亮晃晃的大燈讓他心存警惕。擋風玻璃後面的臉孔他看不清,但對方遲遲沒有下車,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小青,妳朋友呢?怎麼沒看到人?」

 

「他在後面,準備要開車回去了。阿公呢?找到他了嗎?」

 

「哎,找到了。我剛去警察局接他回來。他跑去港口看人家釣魚,看到天黑等不到公車回來,就想用走的回家,結果迷路了。」

 

「噢。」我肩膀垮下,既覺得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心累。「太好了,他平安回家了就好。」

 

「伯父、詠青。」阿森忽然把車開到我們旁邊,低聲叫我們。

 

老爸緊盯著他,像是教練在選秀場上鑑定球員一樣,眼神火辣辣的。

 

「後面那輛白色的車好像是跟著我們來的,我覺得很可疑,你們先回家吧!我怕有危險。」

 

「白色的車?」我探頭往後看,那輛筋肉線條分明的休旅車似曾相識,但還等不及辨認,對方便駛離路邊,加速離開了。

 

「等等,那不是髒東西的車嗎?」老爸用鷹眼捕捉到熟悉的車體特徵,整個人火氣都上來了。

 

「髒東西?」阿森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在說張醫師。」我嘆息。「老爸,你不要亂認啦,只是長得很像而已。」

 

「我不可能認錯啦!那個臭小子一看到我就開溜,不是他還會有誰?」

 

都過這麼久了,老爸還是餘怒未消,每次提起張煥東就張牙舞爪,把我隱藏在心底的悲傷大肆潑灑成他的憤怒,好像受了比我更重的情傷。

 

但我可以理解他。畢竟這五年來他把張煥東當自己人看待,逢年過節就跟他舉杯暢飲,關心不比我少。我之所以可以表現得這麼理性,或許就是因為家裡已經有個過度感性的老爸,他的情感裂痕比我更需要照顧。

 

「髒東西為什麼會跟著妳?妳去醫院找他了?」

 

「你不要再叫他髒東西了啦,很難聽。」

 

「髒東西不叫髒東西要叫什麼?怕難聽就不要在外面亂搞啊!搞得我看到他就來氣!」

 

「好啦好啦,忘記髒東西。你有高血壓,不要這麼激動。」

 

「等一下,不要轉移話題。妳是不是去醫院找他了?」

 

「我是有去醫院沒錯,但是不小心碰到他的啦。」

 

「妳沒事去醫院幹什麼?生病了嗎?」

 

「沒有啦,就⋯⋯去探望朋友。」我下意識撒了謊。

 

阿森眉頭皺了一下,向我投以一個「這樣不可取」的眼神,還好老爸沒發現。

 

「哪個朋友?」

 

「工作上認識的朋友啦,你不認識。」我草率帶過醫院的話題,老爸半信半疑,我趕緊拉著他跟阿森面對面。

 

「我還沒有跟你介紹,這是送我回來的朋友,他叫李靖森,是之前帶我們爬山的嚮導。」

 

「伯父你好。」阿森禮貌問候。

 

「哦,我聽張主任提過你。年紀輕輕就爬完百岳了,還去國外帶隊,你很厲害。」

 

「謝謝。」阿森垂下眼眸,謙虛地接受老爸的讚美。

 

老爸對這位年輕登山家的賞識之情透過眼神的馴化表露無遺,但是欣賞他年輕有為是一回事,要不要同意他跟女兒往來又是另一回事,他有一堵厚實的銅牆鐵壁和一副最高標準的眼鏡。

 

「今天不太方便招待你,下次再邀請你來我們家作客。謝謝你帶小青回來,回程路上小心。」

 

阿森點點頭,微笑向我們揮手道別。

 

「晚安。」

 

目送閃爍的方向燈消失在街角,老爸輕拍我的肩膀。

 

「走吧,回家了。」

 

跟上老爸的腳步之前,我忍不住回頭多看了空蕩蕩的馬路一眼。也許種種一切都只是巧合。那輛車只是偶然跟我們同路,車型又剛好同款,才會引發我們不切實際的聯想。

 

何況那輛車起步加速的樣子那麼魯莽,一點都不符合他過往小心謹慎的行車風格。

 

如果真的是他,他又是為何而來?

 

假如真的是我誤會了什麼,當初為什麼不好好解釋清楚?身為專業醫師的他怎會不明白,錯失黃金時間的救援,再怎麼積極都難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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