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我再次被胃痛喚醒。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疊高枕頭改成半躺姿勢才稍微好一些。
藥吃完了,今天是複診的日子,我尋思著應該改去哪家醫院看診。反正睡不著覺,我便窩在被窩裡,在平常拿藥的那家診所網站上預約掛號。
掛完號,我閉上眼睛等黎明來臨。
連續幾天夢到張煥東陰沉著臉朝我大步追趕的情景,醒來以後總是汗涔涔的,心有餘悸。
不知道他還要繼續滯留在我的潛意識多久。清醒的時候,我只記得他在一家綴滿燈飾的餐酒館外跟葉蒔蘊緊緊相擁,重疊的身影宛若玫瑰一般美麗又刺人。
究竟是誰把我們之間的緣分打上了死結,才讓我在同一條街上目睹那朵傷心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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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的某個悶熱夏夜。
公司聚餐剛結束,我外帶一份張煥東愛吃的炸雞丁走出餐廳,準備送去醫院給他當宵夜。
隔著幾家店的距離,一對男女在騎樓下拉拉扯扯,似是起了爭執。女孩子帶著七分醉意,搖搖晃晃想再回頭推開玻璃門,男孩子抓著她的手臂,堅持不讓她進去。
同事們愛看熱鬧,尤其是俊男美女的熱鬧。但也就只是隔著幾家店的距離看。社會很亂,小學生都知道不可以隨便幫陌生人勸架,否則一不小心公親變事主,後患無窮。
『聚餐剛結束,我幫你買了一份炸雞丁,現在拿去給你方便嗎?』
我拿起手機迅速按出一串訊息,得空了才跟其他人一起多看那裡一眼。
看一眼,愣了愣。
那是難得上了妝、披下一頭長髮的葉蒔蘊,還有很少對她發脾氣的張煥東。
我往前走,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幾個同事怕我太靠近會惹禍上身,緊張地把我攔下。
『學長⋯⋯你什麼時候才要做決定?我跟學姐⋯⋯你不可以兩個都要。』
『妳喝醉了,等妳清醒的時候我們再談。先跟我回去!妳明天還要值班,不准再喝了。』
『呵⋯⋯我應該要像學姐那樣無條件相信你嗎?還是她應該要像我一樣巴不得獨佔你的全部才合你心意?我猜不透你,也不想再猜了。』
『蒔蘊,我從沒想過傷害妳。』
『那學姐呢?』葉蒔蘊揚起下巴,佈著血絲的雙眼溜過一絲微弱的光芒。『你要傷害她嗎?』
我滯留在烏煙瘴氣的大馬路邊,呼吸急促起來,每口都是汙濁的,已經聞不到炸雞丁的香氣。
有同事過來問我要不要共乘計程車,我扯了個自欺欺人的謊,騙他們說男友剛下班,等一下會來接我回去。費力扯開微笑向他們告別,我還沒等到張煥東給葉蒔蘊答覆。再回頭看,那兩人依舊在餐酒館門口牽扯不清。也許在我分神的當下,就已經錯過了那個答覆。
『⋯⋯我明白了。從今以後,我去哪裡跟誰有約都跟你沒關係,你走。』葉蒔蘊失望地推搡張煥東的胸膛,可是怎麼推也推不開。
『什麼叫做跟我沒關係?妳要我眼睜睜地看妳在這裡喝個爛醉,然後被亂七八糟的人撿走嗎?』
『這是我的事。』
『我說過了!妳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執迷地盯著他們,一顆心撲通狂跳,移不開視線。這裡是哪個劇組的拍攝現場嗎?為何每句話聽起來都像是霸道總裁努力挽回女主角的台詞?
『嘿,bro。』
餐酒館的門忽然開了,裡面走出一名身穿花襯衫,腳踩尖頭皮鞋的男公關。他漫不經心地叼著菸,一副已經好人做到底的表情,有點挑釁又有點不耐。
『五分鐘到了,你再這樣會打擾我們做生意。』
『我要進去了,你放手。』蒔蘊還在掙扎。
『小姐,妳需要幫忙嗎?』男公關把菸丟到地上踩熄,眼神帶有一股戾氣。
附近饒富興致看熱鬧的人眼看形勢不對,紛紛作鳥獸散,只有我還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像是躲在片場外圍偷看偶像拍戲的粉絲一樣,壓抑著內心的狂熱。
『抱歉給你們店裡造成麻煩。我朋友喝醉了,我這就帶她回去。』
『我不要,你自己回去。』葉蒔蘊不依不撓地甩開張煥東的手。
『嘿,bro,她叫你放手。你再這樣繼續糾纏她,我就要叫警察來了。』
男公關捲起袖子,打算介入這場僵局把兩人分開。張煥東態度堅定,不用言語辯解,猛然使力把葉蒔蘊拉進懷裡,就像把一艘破洞的船狠狠捲入避風港那般,收緊了臂彎。
船進港了,我的心跟著陡然一沉。
『葉蒔蘊,看是要叫警察來把我帶走,還是現在跟我回去,妳選一個。』
恰巧一輛警車鳴笛經過,藍光與紅光接力掃蕩騎樓,葉蒔蘊立時安靜下來。
如果這齣戲的男主角不是我男友,我可能會被他的台詞帥到哭。男公關停住捲袖的動作,眼裡亮起失敬的星火,可能也想把這句即興發揮的台詞學起來。
葉蒔蘊不鬧了,一個蠻橫的擁抱就把她撈回理智線內。她不可能把張煥東送去警察局。
『她的帳單給我,我來結。』見她終於消停下來不再反抗,張煥東繃著臉掏出自己的皮夾。
興許是不想理會旁人的側目,所以他始終沒有轉頭發現我。
那時的我為什麼不繼續往前走,搶佔女主角的戲份呢?因為不知所措?因為不能久視張煥東附耳安撫葉蒔蘊的霸道與溫柔?總之我匆匆忙忙逃走了,默默掉頭離開的時候比葉蒔蘊還像個失魂落魄的醉鬼,走了很長一段路才抬手招了計程車。
車裡的冷氣很強,把車窗外的暑氣黏貼成一張水霧毛玻璃。他們緊靠彼此的身影融化在霓虹燈光裡是那麼旖旎,那麼朦朧,隱密收藏在午夜夢迴。
到家後,我機械式地脫衣洗澡,站在蓮蓬頭下淋浴的時間足足比平常多了二十分鐘。頂著還在滴水的頭髮走出浴室,才看見手機螢幕上有兩通未接來電和文字的浮冰在漂流。
『寶貝,對不起!我太晚看到訊息了才沒有馬上回妳。』四十五分鐘前。
『今天剛好比較忙,妳在外面等很久嗎?』四十四分鐘前。
『妳平安到家了嗎?』二十三分鐘前。
『到家了跟我說一聲,謝謝妳幫我帶宵夜,愛妳。』二十二分鐘前。
一張小熊送花的撒嬌貼圖在底下努力散播歉意與愛意,我卻提不起勁回應。
該慶幸他即使懷裡抱著別人,還是能夠空出一隻手來關心我嗎?我的心情亂糟糟的,不想向他報平安,說我也愛他。
撇開視線,把注意力移回桌上涼掉的炸雞丁。
炸雞丁是無辜的,丟了好浪費。
狠下心,開了一罐啤酒邊吃邊喝,啤酒的味道跟胡椒鹽摻和在一起,又苦又鹹又辣。
直到天亮前,我都不曾再去理會手機的震動。
⁂
天亮了,外面的世界正在甦醒,車聲喧雜了起來。
胃痙攣的痛如老驢推動石磨,一圈一圈慢慢損耗元氣。今天早上有例行性的進度報告,下午要跟工程師討論進度落後的備案,修改產品規格書。
時鐘顯示七點四十分,是我平常去搭車的時間。我勉強吃掉一片白吐司,喝掉半杯水,草草解決早餐準備出門。
嗡——嗡——
手機響了起來,我快步走下樓梯,邊走邊接。
是表哥何瀚洋。
不曉得是不是姑姑特別吩咐他的,平常我們各忙各的,不常聯絡,最近他卻隔三差五就打來關心我的情況,今天電話來得特別早。
「妹,妳出門上班了嗎?」
「嗯,我剛出門。」
「今天身體狀況怎麼樣?」
「還可以。你今天怎麼會這麼早打來?」
「我記得妳說今天要去看醫生,想問妳幾點過去?我今天剛好有空,可以陪妳去。」
「不用啦,我預約的診所離我家很近,我下班後再自己去就可以了。」
「診所?為什麼不去上次急診的醫院?」
打開一樓的舊鐵門,我正尋思如何回答何瀚洋的問題,理由尚未編織齊全,映入眼簾的白色休旅車令我不自覺停下腳步。
忽然敞開的白色車門捅破我的思緒。白鞋踩向地面,踩進我的視野。從車裡探出一對寬肩,一件淺藍色的直紋襯衫,還有一張英氣的臉。不去醫院的答案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對街,用我早上夢見過的深凝目光,刺探落拍的心跳。
我怔怔地看著張煥東,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如此硬湊的巧合。
分手之初,我趁他在醫院值班,一週內就把我的痕跡從他家裡徹底抹除。我的東西不多,裝箱後全部交給搬家公司幫忙運送,半車不到的量,兩名專業的搬家人員轉眼間就搬完了。
我沒有告訴他新家地址,歸還他家鑰匙之後就跟他斷了聯繫,在這個與他無關的落腳處躲得嚴嚴實實。但是現在,他卻不知道用什麼門路找過來了。
晨間把我驚醒的夢預現了眼下的場景。街上沒有別的車子經過,讓那雙長腿通行無阻,高挑的身影三步併作兩步穿越馬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抗拒著或畏懼著什麼,一看到他走過來就下意識地轉身跑開,想離他愈遠愈好。
「妹,出什麼事了?」
電話另一頭的何瀚洋聽到混亂的風聲夾雜著奔跑的腳步聲和其他雜音,遲遲等不到回應,一顆心懸了起來。
「詠青!等一下!」
電話裡熟悉的男聲忽被一陣緊急按壓的喇叭聲掩蓋。
何瀚洋怔了怔,這是什麼情況?緩過神來,通話已然中斷,昨晚通宵排練舞台劇的睡意徹底消失。他無心回房補眠,立刻起身重撥電話,扯下牆上的車鑰匙飛奔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