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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在車陣裡,何瀚洋不時瞥向車內閃爍的電子鐘。快要八點半了,林詠青只用文字訊息向他報平安,可是電話還是沒人接。

 

思來想去,電話裡喊她的那個人應該是她前男友張煥東沒錯。

 

林詠青很早就把張煥東介紹給何瀚洋認識了。

 

當時他們都還是大學生。校園餐廳裡,張煥東先伸手示好,何瀚洋微笑回握他的手,掌心力道均勻,心裡卻有一點不痛快。他只有弟弟,沒有妹妹,對他來說這個表妹就是他的親妹妹。不論她的男朋友是圓是扁,都不可能只看一次就順眼。

 

若不是聽林詠青跟張煥東聊到他們小時候的事,何瀚洋幾乎忘了以前他們曾在阿公家外面的大樹下乘涼,一邊交換不同口味的冰棒,一邊逼問對方初戀對象的八卦。

 

林詠青是一本懷舊的紀念冊,心裡珍藏的回憶比他或何海浩都多,有時候能從她的眼睛裡看到老成的靈魂。他們純真的童年時光,他跟何海浩忘記的段落都留在她那裡,她一次保管了三人份。

 

他們早就約好了,長大以後要用一雙雪亮的眼睛幫對方鑑定另一半。雖然當時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說的,但他並沒有在開玩笑。

 

即使沒有小時候的約定,他也會擦亮眼睛,仔細幫妹妹把關。

 

張煥東給他的第一印象還不錯,扮相整潔,談吐得體,幾乎挑不出毛病。但是他不習慣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說話時字斟句酌,好像總是保留三分餘地,沒有真心待人的感覺。

 

何瀚洋明白這是一個重視形象的聰明人,需要時間相處才能琢磨出原貌。但他沒有證據能夠證明自己看人的直覺,也不想隨便否定一個條件這麼好的人,於是什麼話也沒有對林詠青說。

 

直到隔年暑假,林詠青用一種胸懷大度的口吻告訴他,張煥東多了一個直屬學妹,最近很常跟他們一起吃飯,跟張煥東很合得來。

 

何瀚洋不是一張白紙,心中自有筆畫。他交過三任女友,每一任都吃過他的醋,沒有誰像林詠青這樣心寬,願意縱放男友結交紅粉知己,還無怨無尤的跟著與對方交好。

 

何瀚洋不解,張煥東也不是一張白紙,應該懂得避嫌才對,為什麼要把一顆未爆彈埋在身邊?

 

是想藉此表現自己是個坐懷不亂的男人?

 

還是想利用這個學妹來考驗詠青對他的感情?

 

再不然,他已經開始一心二用了嗎?

 

對張煥東的評價如同沾了汙泥的雪球,從坡頂慢慢往下滾動,愈滾愈髒,愈滾愈大。他不希望表妹受傷害,所以寧可背負起挑撥離間的罵名,還是把自己的想法全對她說了。

 

幸而,林詠青沒有當他是在挑撥離間,還感謝他出言提醒。

 

然而,林詠青也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還是用至善至美的眼光信賴著身邊的人。

 

八點五十分,何瀚洋重新選擇面板上顯示的聯絡人,這次電話終於有人接了。

 

「喂?」

 

「喂,我是何瀚洋。」

 

「哥,你怎麼會打給我?」

 

「你剛才是不是跟詠青在一起?」

 

「⋯⋯對。」

 

在一起。

 

張煥東握緊方向盤,這個詞讓他心中微苦。

 

在路口抓住她的瞬間,真的就只是一瞬間而已。詠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把他當成壞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為了甩開他,竟然隨便攔了一輛公車就上去了,也不管那是不是她本來要搭的車。

 

此時此刻,他坐在自己的車裡,透過擋風玻璃望著前面魚貫走下公車的通勤族,一眼就從人群之中看見他在追逐的身影。公車駛離了站牌,下車的人也漸漸走遠了,但是還沒消失在商辦大樓的陰影裡,他能看見那女孩高高扎起的馬尾隨著腳步左右擺盪,偽裝成很有精神的假象。

 

「張煥東。」電話裡的聲音很冷,連名帶姓顯得無情。「分都分了,為什麼又跑去招惹她?」

 

停在後面的車對違停的白色休旅車按下催促的喇叭。坐在車裡的男人不為所動,任憑車子一輛又一輛不耐煩地超越。

 

半晌,他沉吟:「我只是想跟她好好談一談。這個要求很過份嗎?」

 

 

 

 

上班時間。

 

品寧剛離開會議室,抱著工作電腦溜到我的座位旁邊,表情陰惻惻的,像是剛在世界大戰的結尾簽下不平等條約的戰敗國代表。我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身體不適再加上心事纏身,工作效率大打折扣。

 

「詠青,今天星期幾?」

 

我停下敲擊鍵盤的雙手,看了一眼螢幕角落。「星期五。」

 

「那為什麼一點星期五的鬆弛感都沒有?」

 

其實有,只是輪不到我們鬆弛。舉目望向開放式的辦公室,空位至少十個。連假在即,不少人提前休假,攜家帶眷出國去玩樂,真正有心上班的人沒剩幾個。

 

「下午的會議 Yarin 和 Zac 都會來,我壓力好大。」

 

Yarin 是產品經理,Zac 是業務經理,兩人日理萬機,都是老闆的心腹大將。Zac 不常在公司裡露臉,平日跟 Yarin 王不見王,即使見了面也會眉眼彎彎,跟對方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看起來交情不錯。可是這兩人一旦同時踏進會議室,坐在裡面的人就要小心了。

 

產品部跟業務部的討論會議有如黑山羊與白山羊走獨木橋,往往在一個議題上互不相讓。業務部以客為尊,動不動就投擲破壞專案進度的隕石,時常低估開發時間和人力成本,站在研發團隊的對立面。

 

如果不幸讓隕石砸中,少不了被設計師和工程師埋怨,大家的配合度也會下降。因而,站在台上負責簡報的我們總是戰戰兢兢,步步為營。要熟悉產品的特性和運作原理,要分析市場需求。我們的工作是在會議上攔截天馬行空的願望,從許願池裡過濾出真正會發光的金幣。

 

兩邊大將都要出席的會議,站在台上的人得花三倍心力調停。

 

「哎,想到就胃痛。妳的胃藥能不能分我一顆?」

 

「不能。而且我的藥吃完了,今天下班後才會補貨。」

 

品寧深表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天啊,好慘。」

 

「妳什麼時候才能正常吃?我好想去吃那家新開幕的義大利麵。」

 

「我也不知道。」

 

「哎,真的好慘。」品寧擺弄著桌上閒置多時的茶包和餅乾,替我掬了一把同情的淚。

 

醫生下了禁令。茶、咖啡、豆漿、牛奶⋯⋯凡是有滋有味的液體,這兩個月一概不能碰。就連沒滋沒味的白開水都不能多喝,怕稀釋了胃酸反倒刺激更多分泌。

 

「我記得 Jimmy 好像也喜歡吃義大利麵,還是妳要約他去?」

 

「喂,跟他同桌我哪吃得下!」品寧沒好氣地瞪我一眼,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什麼。

 

「對了,妳最近跟那個叫阿森的朋友有聯絡嗎?」

 

「嗯?」我愣了愣。「偶爾,怎麼了嗎?」

 

自從上次在醫院巧遇後,阿森三不五時就跟我分享一些有關醫療保健的文章。如果把他的名字遮起來,單純只看訊息內容,很容易誤認那是我家老爸傳來的。

 

品寧抿嘴一笑,兩頰紅潤。「約 Jimmy 還不如約他。妳可以幫我牽線嗎?」

 

咦?

 

「品寧,妳該不會是要⋯⋯」

 

品寧伸手摀住我的嘴巴,心虛地左右張望,確定周圍沒有其他耳朵在偷聽。

 

她清亮的聲音少有如此低調的時候。「就是妳想的那樣,他這一型完全就是我的菜。」

 

「可是他有女朋友了。」我錯愕地拉下品寧的手。

 

品寧像是咬到檸檬一樣,酸溜溜的噘起嘴。但她沒有對我輸出負能量,神速地幫自己做完心理建設後,馬上又振作起來了。

 

「沒關係!反正我又不是沒有告白失敗過。妳幫我問他有沒有意願跟我吃頓飯就好,不然給我他的聯絡方式也可以。」

 

面對坦率的品寧,我猶豫了。阿森跟他女朋友談的是遠距離戀愛,擅自介紹對他有意思的女生朋友給他認識,就像是故意在給他們添亂。但品寧的個性就是這樣,有話就要說開,被拒絕了才算是把一段感情終結,這是她在感情路上的行軍風格。

 

「品寧,外送到了!來拿便當。」別的同事在走道末端喊她。

 

她應了一聲,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覺得為難的話就當我沒提好了,沒事。我先去吃飯囉!」

 

「好。」

 

為難是為難,但她懂我的,我很難不把別人的請託放在心上。再說,今天的我也沒有餘裕再去煩惱別的了。出於禮貌與尊重,我決定先問阿森願不願意把他的聯絡方式留給品寧。

 

下班時間。

 

懸日夾在兩排高樓之間,把天空燒成一片火紅。

 

為了趕在診所休診前抵達,我請了早退,提早一個小時離開公司。離開前,我先繞去品寧位置轉告她,阿森同意加她好友了。剛從會議中全身而退的品寧笑逐顏開,終於感受到週末即將來臨的快樂。

 

牽好線就抽身,我感覺自己盡了朋友的道義,兩邊都沒有愧對,心情也輕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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