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半,摘下助眠失敗的抗噪耳機,山友們此起彼落的鼾聲再次攻陷我的耳朵。
戴上毛帽,穿上防風外套,然後小心翼翼拉開睡袋,再拉開床尾遮光的簾子。
適應黑暗的眼睛很快就借助黯淡的紅光找到出去的路。
推開山屋的門,一股料峭的寒意撲面而來,讓我打了一陣哆嗦。
打開頭燈,沿著門口的碎石路往營地的方向走。登山累積的疲勞讓雙腿沉重如鉛,膝蓋痛的像是生鏽了,每一步都要靠意志力跟大腦積極協商後才能夠勉強踏出去。
幸運的是,其中一個營地今晚無人搭帳,跟山屋的距離不算太遠,正好可以安心落腳,不怕干擾到別人,光害也很輕微。
不需要費力抬頭就可以展望整片星空。
氣溫太低了。我一邊搓手,一邊縮著肩膀對雙手哈氣。
星光穿透地球上空稀薄的雲層,愈是盯著某個定點看,愈是有種會被吸進黑暗深處的感覺。
連地球都拉不住我們似的。
「嗨。」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會有人跟我一樣,選在這個時間出來看星星。
對方是負責管理山屋的人,叫阿森。他在晚餐後曾經邀請我們到臥鋪和廚具一應俱全的管理室聽他分享急救常識,跟一群熱愛登山的山友們聊得很熱絡。
「我可以坐這裡嗎?」
「嗯,當然可以。」
我往旁邊挪,讓出一個位置給他。他帶了一瓶熱茶和一包巧克力脆片,看我兩手空空,便順手拆開巧克力脆片的包裝遞給我。
「妳要吃嗎?」
「你吃就好,我有帶。」我笑了笑,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外觀一模一樣的巧克力脆片。
「這個牌子的巧克力脆片很好吃。」
他愣了一下,跟著笑了。
「如果妳的吃完了,可以來管理室找我拿,我的零食箱裡面有一大包。」
「哈哈,好啊,謝謝你。」
「我記得你們今天是三點起登對吧?」
「對。」
跟其他隊伍一樣,我跟的團預計兩點半起床吃「早早餐」,三點鐘輕裝攻頂看日出,看完日出再回到山屋休息吃早餐。
這是我第一次被「誘拐」上山。同行的叔叔阿姨們都是資深山友,平均年齡超過六十歲,個個武功高強,把好漢坡當成平地在走。
肉腳級的我在這個健步如飛的團體裡堪稱是稀有動物。所幸他們對我這個登山初心者十分照顧,特地選了相對好走的新手路線,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吃喝喝,步調放得很慢,所以我還不至於第一天就哭著滾下山。
「三點才要出發,那妳怎麼這麼早起?」
「滿天都是星星,就想出來看看。」
「原來妳也是個浪漫主義者。我還以為妳是被大家的打呼聲吵到睡不著才跑出來,想說過來關切一下。」阿森低頭啜了一口熱茶。保溫瓶裡冒出朦朧的水氣,跟銀河的顏色很像。
「其實你也沒猜錯啦,我在裡面睡不著。」
山屋裡的大通鋪跟鋼琴一樣,躺滿了琴鍵,但是這排琴鍵彈奏的氣勢太磅礴,史詩級的起承轉合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消受。
叔叔阿姨們平常就早睡早起,非常適應山上日落而息的時間表。晚上七點準時就寢,頭一沾到枕頭就能秒睡,我完全跟不上這健康的節奏。
「睡不著表示妳還有很多體力沒用完,可以再多撿兩顆百岳。」
「呵呵,睡我旁邊的阿姨也這麽說。」
我剝下巧克力脆片放進嘴裡,酥脆的口感搭配香甜的滋味,吃起來特別療癒。
可能是我咀嚼餅乾的樣子跟咀嚼口香糖的駱駝很像,跟阿姨提出相同見解的阿森又笑了。
「妳看起來滿樂在其中的啊。」
我點點頭,嘴角忍不住上揚,不得不稱讚他很會讀心。雖然失眠了,但是能在三更半夜坐在離宇宙這麼近、離城市那麼遠的地方數星星,我對現在的處境很滿意。
「其實北峰離這裡沒有很遠,真的可以考慮順便撿起來。」
「我知道在山上聽到你們說的『沒有很遠』十句有十一句是騙人的。昨天我已經被騙至少五十遍了。」
「妳是被詐騙集團吸收了吧!學得這麼快。」阿森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我笑著聳聳肩,跟陌生人交談很難得能帶給我輕鬆的感受。我很意外,原來自己摘下社會化的面具後,露出來的笑容還能如此真誠。
這也許是大家如此嚮往登山的理由之一。
「啊,有流星!」正前方忽然掠過一條星痕,恰好被我雪亮的眼睛捕捉到。我掩不住興奮,立刻指著天空驚呼。
阿森剛轉頭往我指的方向看,又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幾乎就在我們正前方,彷彿觸手可及。
凝視著深邃的星空,流星稍縱即逝,卻在我心裡留下恆久的痕跡。也許山屋裡的鼾聲交響樂是山神的逆向召喚,是一種眷顧。
才這樣想著,阿森又有了新發現。
「妳看,那裡有一隻水鹿。」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黑暗之中果真有一雙琉璃般渾圓澄澈的眼睛盯著我們。牠定格在蓄水池邊,似乎正在觀察形勢,既謹慎又敏銳。
好巧不巧,這時山屋的門被人打開了。頭燈的亮光驚動了這隻水鹿,牠一閃身便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
「啊,跑掉了。」我忍不住惋惜。
⁂
走出來的人正好是我們這團的領隊——名字很暖胃的輝哥。他去伙房裝好熱水後,一派悠閒的朝營地走來,對於自己嚇跑水鹿的事渾然不覺,還不修邊幅地打了個呵欠。
輝哥走下階梯,發現我和阿森並肩坐在一起,愛睏的瞇瞇眼完全張開了。
「你們兩個三更半夜不睡覺,偷偷跑出來約會喔?」
「沒有啦,只是剛好遇到就閒聊一下。」
「有這麼剛好?」
「對呀,就這麼剛好。」
趁尷尬癌還沒發作,我先築起銅牆鐵壁,幫阿森把輝哥的姨母笑擋回去。同團的叔叔阿姨們熱心過頭,從白天就不斷關心我的感情狀態,想幫我介紹對象。
以一擋百久了,我有點疲於應付。早知道單身人士在他們眼裡這麼需要被幫助,我就把我跟我哥的合照拿出來魚目混珠了。
「輝哥,你不要隨便亂牽線啦!人家說不定有女朋友了,這樣很失禮。」
「你有女朋友了哦?」
輝哥完全沒有掌握到我想表達的重點,似乎不覺得刺探這種私人問題有何失禮之處,跟其他人一樣口無遮攔,想問什麼就問什麼。
阿森明顯頓了一下。不待他發言,身經百戰的我連忙跳出來替他解圍:「輝哥,你再這樣騷擾管理員,下次可能就抽不到山屋了。」
「我這樣哪算騷擾啦!」
「當然算啊!」
我把頭燈點亮正臉對著他,微弱的燈光營造出審訊室的氛圍。輝哥雖然神經有點大條,總算也從我蒼白的表情讀懂「紅娘退散」的訊息。
「好啦好啦,不鬧你們了。講正經的,今天去看日出的路要走 10 K ,妳還行吧?」
「應該還行嗎?」我沒有十足把握,沒辦法拍胸脯保證。但好不容易都撐到海拔兩千多公尺高的地方了,我也想走完全程。
看我毫無信心,輝哥張開厚實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我的背一下。力道之猛,我差點把剛才吞進喉嚨裡的巧克力脆片咳出來。
「哎唷,免驚啦!小青,我跟妳講,看日出的路喔,比下山的路好走一百萬倍。」
「嗯所以反過來說,下山的路比上山難走一百萬倍?」
「沒有人在反過來說的啦!」輝哥哈哈大笑。
一百萬倍的浮誇帶著顯而易見的語病,足以讓阿森領略到我是怎麼失去對山友的信任的了。他在旁邊若無其事喝他的熱茶,嘴角忍住笑。
「妳不信哦?不信我們來問最專業的。」
輝哥瞥了阿森一眼,冷不防把他拉進詐騙集團的行列。「阿森你說,攻頂的路是不是閉著眼睛都能上?」
「路是不難走,但是眼睛還是要張開啦。」阿森笑回。「頭燈也要記得開。」
「」我默默無言,想選擇離開。
輝哥被他一逗,笑得更誇張了。銀亮的假牙反射頭燈的光,差點把我閃瞎。
唉。冷風吹得我頭疼,我轉頭吸了吸鼻子,把鼻涕吸回去。臉頰和鼻子都凍僵了,沒帶熱茶的我想著起來動動身體或許能產生一點熱量。
「妳要回去了嗎?」阿森問。
「嗯。」
離起床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我決定還是再回山屋躺一下。然而使力站起來的瞬間,我的膝蓋像是沉睡中的巨獅被吵醒,傳來憤怒的嘶吼,痛的我雙腿發軟。
「欸欸欸!小青,妳喝醉酒哦?」輝哥趕緊伸出手臂借我支撐。
我沒力氣站穩,走回山屋的短短一段路彷彿咫尺天涯。想到今天起登之後還有更長的路要走,我不禁頭皮發麻。
「妳還好嗎?」阿森起身從另一邊扶我。
「嗯,我緩一下。謝謝!」
「妳哪裡不舒服?頭會暈嗎?」
我搖搖頭,告訴他們站不穩只是因為膝蓋很痛。
不是高山症發作就好,這讓他們稍微鬆了一口氣。在山上最怕遇到高山症,因為氣壓低,血液容易缺氧,嚴重一點是會送命的。
「我們先扶她去管理室吧!我幫她檢查看看。」阿森慎重地說。
我一瘸一拐的,左腳和右腳沒有誰比較不痛,比起彼此扶持更像是互相折磨。看我寸步難行,走得跟做復健沒兩樣,輝哥突然問道:「小青,妳比較想要大哥背妳還是帥哥背妳?」
可能是山上空氣稀薄的緣故,我的大腦不經思考,草率地脫口而出:「我想要大帥哥。」
那一瞬間,阿森愣住,輝哥呆住,天上又劃過一顆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