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裡,徐醫師一邊瀏覽我的病歷,一邊問我怎麼沒有回醫院複診。我編了一個理由想要搪塞過去,他卻比往常還要苦口婆心,建議我之後還是抽空回醫院一趟,跟主治醫師確認檢查結果比較妥當。
我心虛地點頭答應,結束了漫長的等候和短暫的問診。
領完藥,我離開診所,朝著自家方向走。現在是晚餐的尖峰時段,路上的餐廳不分菜式,每家生意都很不錯。外送員在排隊的人流之間來回穿梭,搶單送餐,時間就是金錢。
我難得感受到飢餓,但是禁令還沒有解除,徐醫師用他的幽默把我的食慾囚禁在脾胃深處。
『除非妳很想念我,不然目前最好還是吃清淡一點。記住大原則,好吃的通通不能碰。』
路口旁邊是一家香味四溢的麵攤。只是站在店門口等紅燈,我就快要禁不住嗅覺的誘惑。
已經好久沒有坐下來好好吃一餐了。
就一餐,不要吃得太油膩,燙一盤青菜,切一盤滷味,再來一碗烏醋乾麵,我就心滿意足了。就算晚上真的不幸胃痛,我還有抗生素這個好朋友。吃完藥再忍一陣子,總會沒事的。
貪吃的小惡魔在我耳邊煽風點火,我嚥下口水,內心十分動搖,想要接受他的撩撥。
不過現世報來得很快,我馬上就領教到人體的奧妙。光是在腦海裡稍微想像了一下轉身走進麵攤去大快朵頤的場景,積勞成疾的腸胃就不樂意了,開始發出罷工的警訊。
這是一場耗時耗力的勞資糾紛,總是遊走在破局邊緣。正巧小綠人開始起步走了,使我確信這是上天的安排,我不能墮落。還是別想壓榨身體裡面這些賣命多年的勞工了,趕緊回家吧。
走著走著,接近了巷口。
路燈已經亮了,有個人在樓下等門。
見到我歸來的身影,那人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轉頭向我打了聲招呼。
⁂
品寧一語成讖,我的星期五直到太陽下山了都毫無鬆弛感。
倘若張煥東是閃電,葉蒔蘊就是雷聲。看見閃電之後,雷聲緊隨而至並不稀奇。兩者一樣是打擾,後者卻是可以預見的打擾,不至於讓人太震驚。
我沒有帶她回家。超商裡,我們選了面向外面的吧檯座位,免去面對面的尷尬。她買了一杯咖啡,我不能喝,只能忍住咖啡癮陪坐角落。
「你們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我們?」葉蒔蘊隨即意會過來。「原來學長已經來過了。」
學長。
直到今天她還是用這個親疏難分的稱謂叫他。
「雖然妳搬家了,但工作沒換,只要有心,想找到妳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好吧,是我想得不夠周到,但我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淡淡地說。
葉蒔蘊自動忽略我的話,沉聲道:「我來是要告訴妳,學長沒有做過對不起妳的事。」
我看著玻璃裡面的倒影和玻璃外面的街景虛實交融,光影交錯,所有邊界都是模糊的。她要怎麼定義我在張煥東的世界裡到底屬於哪一邊?
「妳為什麼要特地跑來幫他說話?我跟他分開,這應該是妳期望的結果。」
「只能說結果不如我的預期吧。」
她一派坦然,用自嘲的口吻把感情的膿包劃開,不介意汙濁的鮮血噴濺到我身上。
「學長說他只把我當成妹妹看,是我一直不肯相信,以為妳不在了就會改變什麼。」
坐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聽她掏心掏肺使我難受,我不想聽。
「那是你們兩個人的事,跟我沒關係。」
「學姐,這段時間不只妳在躲他,他也在躲我。」葉蒔蘊無視我難看的臉色,繼續把我塗抹成一身腥紅的加害者。
「他只有在談公事的時候才會看著我。」
她捧著熱美式,每喝一口就皺一次眉頭,好像店員為她調配的味道特別苦澀。我不知道我不在的這半年,如膠似漆的他們竟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所以呢?」
「學姐,我不會再越線了。只要妳回到學長身邊,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蒔蘊,到此為止可以嗎?我想要好聚好散。」
我自認豁達,已經竭盡所能去成全我珍惜的人,我不哭,不吵也不鬧,做了最大的讓步,可是她卻不滿意。沉澱了大半年的感情好不容易稍微透光了,又被攪弄得混濁不清。
沉默了半晌,她轉頭看我,眼神閃過一道猜忌的寒光。
「妳會分得這麼乾脆,是因為有新對象了嗎?」
「妳在說什麼?」
「我在說那個送妳離開醫院的人。」
「不要把不相關的人牽扯進來。」我皺眉道。
「真的是不相關的人嗎?那妳為什麼提到他才有情緒?」
她輕敲桌面,指尖駐留在我默默縮緊的拳頭旁邊,好像沒有正在挑釁我的自覺。
她踩著我的底線,踩壞了我對她的憧憬和信賴,也踩壞了我的規則和脾氣。
「妳要怎麼想我不管,可是不要把自己的責任轉嫁給別人。」
驀地,我隔著落地窗瞥見穿越夜色的身影,身體像被電流竄過,立刻背著包包起身。
「如果妳沒別的事要說,我想回去了。」
「等一下,學姐——」
超商的開門鈴聲響起的不是時候,直奔入店的男子目標明確,徑直朝吧檯區走來。我來不及閃身,單人寬的走道只容許我跟他正面相對。
驚訝與窘迫都寫在臉上。他進超商是為了攔我,看見座位上的葉蒔蘊則是始料未及。
葉蒔蘊起身看著這場不期而遇,驚詫之餘,唇角揚起傷懷的笑容。
「學姐,我承認,瞞著妳向學長告白是我的錯,但妳什麼都不問就擅自誤會他不也有錯?既然我們都有錯,各退一步就能回到原點,和好有這麼難嗎?」
⁂
我想找個人商量。
約在週末碰面的何瀚洋是不二人選。
他在他家附近的捷運站接我,一見到我就嘮叨起來。先是怪我都沒主動跟他聯絡,接著又念我飲食跟作息都不正常才會搞壞身體,應該找時間好好休息一下。
聽他絮絮叨叨完一輪,我不覺得心煩,只是有點心累。
幸好,電梯拯救了我。有外人同在的密閉空間裡,他也是會沉默的。
推開掛著藤製吊飾的大門,踏進十坪大的租屋處,這是他搬過來之後我第一次上門造訪。雖然只有一間臥室和用一張沙發隔出來的小客廳,能運用的空間不多,可是有流理台和電磁爐可以烹煮簡單的料理,一個人住很足夠了。
「可惜妳不能喝咖啡,我上個星期買的咖啡豆味道還不錯。」
流理檯一隅擺了一台咖啡機,已經用了兩三年。他站在那裡泡咖啡,放音樂,營造出一種咖啡廳的慵懶氛圍,正適合星期六早晨。
「知道我不能喝還泡得這麼香,你故意的。」
「不能喝,給妳聞香也好啊。」何瀚洋輕笑。
我閒逛到陽台邊,洗衣機正在運作,陣陣渦流捲動的聲音自有節奏,擾人清夢的那種。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斑駁的鐵皮屋頂,稱不上好看的市容是我已經看膩的風景。
在這個灰濛濛的城市蝸居久了,靈魂的飽和度一年不如一年,愈是闖蕩,愈是像個透明人。何瀚洋倒是跟木乃伊一樣,追逐夢想的初心泡在防腐劑裡,傾注熱情的眼神永遠年輕。櫃子上擺了好幾幀相片,每張都是他跟劇團夥伴浮誇的笑臉。
「來吧,談心時間。」
他端著咖啡坐到地板上,拍拍旁邊的坐墊要我過去。
我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起,他卻不著急,用過來人的語氣對我循循善誘。
「張煥東有說他為什麼拖了半年才來找妳解釋嗎?」
我靠向床鋪,仰起的視線剛好可以看見橫越窗外的電線,幾隻鴿子在上面站成一排,像極了盯哨的士兵,偷偷打著瞌睡。
「嗯,有啊。他說他拒絕學妹的告白之後,學妹家裡剛好發生一些變故,精神狀態很不好,所以他沒辦法放著不管。」
「嗯哼。」何瀚洋啜一口咖啡,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那他現在可以放著學妹不管了?」
「他說他後來才知道學妹是利用自己的家人來騙他,他很失望。」
「失望?他有沒有搞錯聊心事的對象?」何瀚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像是摔進了一個腦洞,必須重整自己的三觀才能同理對方。看我露出無奈的苦笑,他立即正色道:「妹,如果他是要來找妳談復合的,妳要考慮清楚。」
轟隆——
電線上的鴿子被洗衣機脫水震動的巨響嚇了一大跳,一起振翅飛走了。
我環抱著膝蓋,漫不經心的跟著音樂節奏動腳趾。不愧是比我多活三年的表哥,總是替我提燈照路,話只說完三分,他就明白七分。
「我已經明確地拒絕他了。」
「那他怎麼回妳?」
「他說他會努力彌補我,希望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河濱風大,他仍是那個保護欲旺盛的大男人,堅持要我穿他的外套,走車道內側。
他擁有一帆風順的人生,所以總是相信心想事成,由他親手擘劃的未來一定能實現。當我停下腳步,鄭重地重申一遍自己無法再跟他並肩齊行,他像是進入無風帶的帆船一樣靜止了,那雙眼睛固執地注視著我,絕口不提放棄。
呆坐在超商裡的葉蒔蘊成了待在平行時空的陌路人,默默被他遺留在幸福快樂的結局外面。
他們寫壞的故事,每個人都坐困愁城。而我好不容易走出城門了,卻被追上來的守衛拽回去。
「哥,我真的很討厭當壞人。」
不管是公事也好,私事也好,拒絕別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是要拒絕一個曾經慎重對待過的人,我得竭力抵抗內心萌生的愧疚與憐憫才能勉強做到,每分每秒都會損耗內在能量。
我試著不看他的臉色說話,不管氣氛有多壓抑,多尷尬,也要體面地陪他把最後一段路走完。回到家之後,在床上躺平的我就跟一具屍體沒兩樣。失眠了一夜,還沒從乾癟的狀態中恢復。
驀地,一隻溫暖的大手伸過來,在我頭頂輕輕拍了拍。
「幹嘛這樣苛責自己?妳已經處理得很好了。」
在這個瀰漫著咖啡香的地方卸下心防,我安心地紅了眼眶。
何瀚洋幫我抽了一張面紙,一副拿我沒轍的樣子。
「妹,這段時間如果有需要,妳隨時可以來住我這。」
「謝謝。」
「我們是自家人,有什麼好謝的?來轉換一下心情吧!我有禮物要給妳。」
「什麼禮物?」
「等我一下,我去拿。」
何瀚洋悠悠地起身回房,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長形的淡藍色信封。
「給妳,舞台劇的票。」
「啊!是你最近正在排練的這齣舞台劇嗎?」
「沒錯。」
我驚喜又恭敬地用雙手接下,撐開信封,依照慣例,這次裡面也有兩張票。
何瀚洋坐回原位,對我微笑道:「要來哦。」
「當然!」我欣然答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