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工坊,旱熱的薰風迎面襲來,悶悶的,有點難耐。站在化妝室外搓洗雙手,泥濘流經手心,只見一片乾涸的土塊膠結在那兒,像傷口上的痂。
「玩完了?」阿徹從販賣部走出,平淡的口吻聽起來不像是普通的疑問句,有責問的味道。
我用手背抹掉額上細汗,苦笑。
「我可不可以說我不玩了?」
「那要看妳指的是什麼。」他站在我身後,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妳知道我為什麼會答應來赴約嗎?」
「為什麼?」低著頭,我將水龍頭關緊。
「因為我想要妳無後顧之憂地接受他。」土塊忽然落在排水孔上,隨著漩渦打轉。「我太瞭解妳了,知道就算我說再多妳也未必聽得進去。非得親眼看著我和他和好,妳才會釋懷吧?」
他逕自用自己的視角洞悉我的思維模式,但這次只有七分準確。
「不全然是。」我為那失準的三分感到憎惡,憎惡自己一心二用,不只為他一個人掙扎。
「那妳告訴我,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我回身走上有屋簷遮蔭的廊道,不經意又從窗格中看見陸采芸和韓胤南並肩而坐的背影。相襯的衣著打扮有一致的品味和格調,出眾的外貌也很登對,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
最重要的是,他們連生活圈都重疊得很完整。
「……阿徹,我沒有把握。」垂下眸光,自慚形穢了。「你覺得就算我只認識他兩星期,對他的事一知半解也可以跟他在一起嗎?」
阿徹站在燙腳的水泥地上,寧可讓兇悍的陽光燒烤雙臂,也不願同我一起匿入廊下的陰涼處,雖然沒說話,熟悉的眼神卻已對我所有的質疑作出批判,相當不以為然。
這一次,他不打算跟我站在同一陣線。
「這樣太不負責任了。」我望著他,多希望他能理解我,像從前那樣。「要是輕率地給他承諾之後沒辦法讓他幸福,那該怎麼辦?」
「梁語恩,我應該告訴過妳,我看人的直覺很準吧?」阿徹突然問道。
「嗯。」我不否認。他說過,被他認定為知心的人不多,但是一旦認定了,和他通常都會是一輩子的莫逆之交。我相信他,因為我們能有今天的默契和交情,全都倚賴他的直覺做導航。
依照他的個性,若是我們之間頻率不夠相近,他絕不會屈就自己和我同進同出,即使我再怎麼處心積慮接近他,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老實說,南和妳有某一部份很像。」他的話攫住我的注意力。
「哪裡像?」
「你們都是很理性的類型,很有責任感,所以總是喜歡逼自己把事情處理到面面俱到才肯罷休,而且……」話題未完,他的視線稍稍飄移。回過頭,窗前驟然多了一張俊氣橫逸的笑臉,嚇了我一跳。
隔著鏤空的窗,韓胤南伸出滿是溼泥的右手,冷不防抹上我左頰。
「哇!韓胤南你幹嘛!」冰涼的觸感讓我骨子裡竄過一陣酥麻。
想不到他也會用這麼孩子氣的方式偷襲。看著他笑彎的眼睛,我忍不住出手反擊,他作勢要躲,卻故意待在我可以搆得到的位置,讓我也在他臉上留下一抹泥痕。
他純真的靈魂住在成熟穩重的軀殼裡,就像被護城河環繞的一座小沙堡,躲了一個愛惡作劇的孩子,童心未泯地開懷笑著。
碰到他臉頰的那一瞬,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想看見他發自內心快樂的樣子。
「該上工了吧!兩位。」
「也是。」阿徹從旁觀察我的反應,不禁悠然頷首。「我也差不多該回崗位上好好盯進度了。」
聞言,我斂住上揚的嘴角,心虛地別開目光。
韓胤南大概也聽懂阿徹的弦外之音了,挑起眉,二話不說就往他臉上添加一筆迷彩。
「喂喂!」阿徹錯愕地瞪大眼睛,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被鎖定的目標。
「想盯進度是吧?」韓胤南勾起嘴角,挑釁地問。
阿徹抹下未乾的泥巴,瞇眼。「想玩是吧?」
看著他們兩人明明被窗阻隔,卻還是一副爾虞我詐,隨時準備出招的幼稚神情,我彷若穿越了時光隧道,同時遇見了相識之初的他們。
純粹的相知相惜,去除了所有的雜質,原來可以這麼清澈,這麼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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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等等!這樣太不公平了,我的手這麼乾淨!」兩三回合過去,阿徹大叫不妙。
「哈!這麼重要的事你現在才想到嗎?來不及了,你快轉過去給語恩看看我的傑作。」韓胤南爽朗地笑著指揮,阿徹轉向我,臉上豐富的圖騰讓他頓時像是土著一樣,野味十足。
「哇……好棒的面膜喔!」我忍不住噗哧出聲,笑不可遏。
「梁語恩,妳以為妳可以全身而退嗎?過來!」
「哇!不要靠近我!」
阿徹露出一排皓齒,這下子更有土著的風韻了。我笑著後退,所有的煩惱在這一刻全都拋諸腦後,韓胤南出來助陣之後,我們奔逃,追逐,相互潑灑水花,玩得不亦樂乎。
「梁語恩,小心我來了!」
「語恩,這邊!」
「哇!」
夾在他們兩人之間,我輪流扮演人質和助手的角色,最後溼得最徹底,也笑得最投入。就連陸采芸從窗內投出妒火中燒的炙熱目光,我都沒有再分神去留意。
因為沒有任何事比灌溉他們龜裂的友情更重要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無論是阿徹還是你,都要帶著這樣的笑容,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