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城市的夜景在後照鏡裡不斷流動，像人們的青春歲月，回頭才驚覺，不知不覺有好多今天已經在記憶裡凝固成昨天。

你載著我一路高速飛馳，告別排排站的路樹和閃爍不定的霓虹燈，漸漸遠離市區的喧囂，在地圖上橫切一條筆直的線條，銳利的將安靜的夜晚割裂成雙。

我坐在機車後座發呆，環住你腰際的雙手乏力而顯得軟弱，鬆脫幾次之後，你索性空出左手緊緊握住我，仿若時時刻刻都要提醒我，還有你在。

不知道穿越了幾個路口，轉了幾次彎，你輕拍我的手背要我下車。

觀望四周陌生的地形，你帶我來的地方是一座鄰近市區的郊山，高度不算太高，但是眼前沒有太多屏障，可以看得很遠。說也奇怪，從這裡看過去，我們居住的城市像一片螢光海，所有的繁忙都變得悠緩，好像沒有什麼值得追趕的目標，沒有緊張的必要。

再遠一點，那是真正廣袤無際的海洋，環繞著未知的恐懼，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停妥車子，你主動幫我脫下安全帽，順手在我頭上揉撥幾下，深邃的眼眸流露出在所有人面前都不張揚的溫柔，彷彿終於隨著一路上的強風剝除了冷靜的面具，心疼著我的心疼。

「過來。」

我溫順地靠近你，被你緊擁入懷的瞬間，才明白自己有多害怕一個人面對，多需要你陪。

你是不是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呢？又或者，你是不是也和我需要你一樣需要我？就算我只是躲在你懷裡默默流淚，沒有力氣表現堅強，也沒有力氣勸服我自己要好好面對突如其來的噩耗，你也不願讓我轉身背對你。

「晴光沒了，不代表妳和孩子們的緣份也一起沒了。妳有多愛他們，他們的感受一定最深，不會責怪妳的。」

「我知道。就是因為他們都太懂事了，所以我才會這麼捨不得……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讓他們維持安穩的生活會這麼難？這個年紀的小孩應該要過得無憂無慮的不是嗎？為什麼要讓他們為大人的不負責任付出代價？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奪走他們溫暖的家？我好希望他們都能幸福快樂，不要再被任何人傷害。」

「我也希望他們能夠幸福快樂，但我們只能盡力而為。我相信他們離開晴光以後還會遇到像妳一樣愛他們的人出現，妳呢？妳不相信嗎？」

我用力搖頭。「當然相信。」

「這樣就好了。」你抹去我頰上的淚，把我藏進溫暖的胸懷。「還記得妳曾經對我說過什麼嗎？妳說我們受的傷，永遠不是最殘忍的傷，因為永遠有人比我們過得更痛苦，所以我們受傷是為了學會治癒彼此，為了幫助更多比我們更痛的人好起來。」

「我曾經這樣對你說過嗎？聽起來好偉大。」

「可不是嗎？那時候妳三不五時就對我曉以大義，每句話都說得頭頭是道，我不想聽進去都不行，每次只要我心裡閃過一絲自暴自棄的念頭，妳的聲音就會冒出來對我說教。」

「難怪你那時候那麼討厭我，每次我去找你都被你趕走。」

「傻瓜，我趕妳走不是因為討厭妳，是怕妳失望。」你輕聲說。「我要說的是，孩子們就像當時的我一樣，也許會在這次的離別中受傷，但妳要相信他們都會好起來，會完成妳的期望，去成為像妳一樣可以幫助更多人的人。他們都會長大，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們，但是當他們回頭，一定會看見我們替他們建立的家從來沒有消失過，只要他們需要我們，我們一直都在。」

曾幾何時，我們的角色對換了。你不再是那個需要聽我說教的任性之人，反過來成為睿智的導航，可靠的臂彎就像救生圈一樣，套住我，帶我在這片四下無人的荒蕪中漂流，面見危險的漩渦卻不怕過渡，指引我脫離苦鬱的海洋。

我想你說的對。過去的我有多樂觀，現在的我就應該要有多樂觀，如果受傷是為了學會替別人療傷，那麼失望一定是為了看見希望的存在，我們不斷在得意與失意之間跌宕起伏，無論情況是好是壞，都不可能持續到永久。

「我答應你，我會努力相信的。」

「這樣才像妳。」你在我額上輕輕一吻。雖然我看不見你臉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想像你正露出寬心的微笑。「走吧！我們去附近的超商買點吃的過來，晚一點雲就散開了，會有很多星星。」

「你怎麼知道等一下雲就會散開？」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嗯？」抬起頭，你的眼眸透露出一種無理的堅定，像雲隙之間隱晦的星光，存在著不容許懷疑的真實與絕對。

──我只是相信我想讓妳看見的，妳都會看見。

而雲層之外總會有片晴朗的星空，四處閃耀著絢麗的光芒，美得令人忘憂。

只是當時的我們並未真的透徹命運，不知道要經歷多少悲傷的洗練，才能將堆積在天空裡的厚重雲塊掃除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