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孩子們知悉晴光育幼院即將走入歷史的那天，外面正下著滂沱大雨。風聲鶴唳，樹影貼在窗上搖擺不定，彷彿只要伸出侵略的利爪，就能輕易捕捉脆弱的晴光。

密集的協調工作持續進行中，這天，院長總算把手頭上所有的訪察行程告一段落，從他列舉的清單裡面篩選出最滿意的社福機構，把最後的決策告訴我們。

在他的悉心安排下，除了年紀最小的小薇由一戶最近剛經過核可的寄養家庭收養，其他三個孩子都必須要到不同的社福單位接受安置。

聯繫各單位的行政事務由我們共同分擔，他則著手處理關於房地產的買賣事宜，一整天辦公室裡電話響個不停，半天光景就足以使人精神耗弱。

但最讓人疲軟無力的絕不僅止於這些繁瑣的公事。

「我不要！」

安撫這群讓人放心不下的晴光兒女才是最艱難的那部分。

「我也不要！」

孩子們激動的情緒波瀾把罪惡感和歉疚感堆疊成海嘯，你和院長站上前線首當其衝，我卻只敢躲在門外靜靜等待浪潮平息，深怕一接觸到他們悲憤交加的眼神就失去勇敢告別的決心，毀棄和你之間的約定。

「阿洋老大，你為什麼不要我們了？」

「阿鈞哥哥，我們會乖，不要把我們丟掉好不好？好不好嘛……」

「哇──我不要跟大家分開啦！」

即使隔著一道牆，仍舊抵擋不住排山倒海而來的哭鬧聲，我蹲在牆邊，擺在一旁的布鞋盆栽映入眼簾。那是院長太太帶來分株阡插的綠薄荷，幾天前才讓孩子們動動綠手指，過過小園丁的癮，一起玩得不亦樂乎。

盯著剛要開展的枝葉，我的臉頰熱辣辣的，像被狠狠摑了好幾個巴掌。綠薄荷的香氣來不及傳播到未來，我們都聞不到了。

倏地，一道雷霆劃破雨夜，朝心靈深處燒穿一道破口。

「大人都是騙子！我恨你們！」

碰！大門甩上的聲音響徹整棟房子，我一回頭，一抹身影已經衝進大雨裡。

「皓皓！」你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追出門外，我警覺到大事不妙，連忙起身跟著追上去。

皓皓不愧是賽跑冠軍，轉眼間就跑到與大馬路相銜接的十字路口，正要衝向對街，一輛黑色汽車從他面前呼嘯而過，只差一點點就撞上他。

「皓皓！承鈞！」我忍不住大聲驚叫，所幸你及時把他撈進懷裡，兩個人在路邊跌成一團，只有被水花濺溼。

雖然皓皓仍然不斷掙扎，甚至往你的手臂用力咬下，還是敵不過你大他數倍的力氣。

「放開我！我恨你們！」

憎恨的字眼如同淺埋的地雷，一觸發就把初癒的舊傷重新炸裂。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聽到這個年紀的孩子如此怒吼，長久建立的互信關係一夕之間就瓦解了，我的心隨之碎落一地。

「住手皓皓！」你疾聲斥責，但他反彈得很激烈，完全沒有乖乖聽話的意思。

我不知道該怎麼拼湊心的碎片才能完整這個家，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重新聽見我們的真心，在他身旁跪下，雨聲淹進心坎，那些被沖毀的天倫之樂仿若只是夢一場。

「皓皓，這裡很危險，先跟我們回家好不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顫。

「我沒有家！」他怒瞪著我，眼眶溼紅，竭力傳達的盡是遭受背叛的不諒解。「是你們先不要我的，我也不要你們了！」

「我們沒有不要你！」我從側邊緊緊環抱住他，把臉埋進窄小的肩胛發出悶吼。

雨水浸透了我的不甘心，然而比起我來，這孩子更是個性頑強的小鬥士，還來不及成長茁壯就被迫挺起小小的胸膛來面對成人世界的薄情寡義。這一刻，我情願當他的出氣筒，卻絕對不願聽他說出殘忍的違心話。

「皓皓，你知道阿洋老大有多捨不得大家嗎？」我一度以為院長把我們全部平安送往他理想的方向後就算是善盡了職責，他可以對得起自己。

但我很快就知道我錯了。上次不經意發現他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歸來巡視孩子們的寢室，一待就是幾小時，偶爾拿著數位相機坐在辦公室裡面逐張回味，不開燈，就只是默默任由螢幕上的人造光照亮他落寞的神情，光一熄滅，他就嘆息。

然後我才明白了，無動於衷只是冷靜的偽裝，複雜的愁緒如天羅地網般將他困在旁人無法欺近的堡壘，他是我們的國王──親手把兩名騎士和所有兵卒送離身邊，不求我們體諒，只盼我們可以過得更好的國王。

「他自己一個人努力了好久好久，是真的沒辦法了才會決定把你們送去別的地方，交給他信得過的人照顧。」

「大人什麼事情都說沒辦法！你們都是大騙子，我再也不要相信你們了！」他用盡全力想把我推開，你抓緊他，用蠻力壓制住他躁動的反抗舉止。

我不忍心告訴他實情，但是善意的謊言在這時候已經起不了作用，這孩子聽過太多大人的虛言妄語，拙劣的拖延戰術在身經百戰的他面前只是多餘，一下子就會被拆穿。

我們都曾是渴望參與奮鬥的人，就算只是孩子也有知情的權利。你似乎也按捺不住和我同樣的想法，所以決定對他實話實說。

「皓皓，你聽好了，老大不是自願送走你們，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為什麼！」

「因為晴光育幼院……」

「因為晴光育幼院已經不是你們的了，孩子。」

陰影籠罩，一個陌生人撐著傘替我們擋下暴烈的雨勢，然而他的語氣森冷，並未傳達雪中送炭時應有的暖心溫度。

相反地，有種來者不善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