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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黑的雨傘掛在屋簷下滴水,一旁懸著一排被淋溼的晴天娃娃,每個娃娃的笑容都被溶解成愁容,看起來備受欺凌。

 

不請自來的客人西裝革履,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隔著單薄的玻璃鏡片,森冷的視線從一進門就開始掃描四周略顯紛亂的擺置,眉心漸漸擰緊。

 

葉崇律,御天建設公司的總經理特助──負責監督晴光育幼院拆遷工程的代理負責人。

 

「沈院長,按照原訂的契約內容,這裡應該在今天搬空。」

 

我和你各自從院長懷裡接過正在哭泣的孩子,還來不及帶他們上樓迴避,對方就先投下一顆震撼彈當見面禮。

 

他剛剛說什麼?

 

「葉先生,我們進辦公室再談好嗎?」院長越過我們,起身與他正面相對。

 

「照這個情況看來,我不認為還有隱瞞其他人的必要。」他瞥向你和被你約束在身側的皓皓冷言道。你和皓皓雖然滿身泥濘,黑白分明的眼睛卻同樣炯炯有神,乍看之下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大小孩。

 

我也不喜歡這位葉先生。身為客人,他不懂得表達尊重主人的禮貌;身為大人,他連一點保護孩童的意識也沒有,一意孤行的傲慢讓他顯得冷血而不近人情,遑論他還是個人生閱歷遠比院長短淺的後生晚輩。

 

「最初談好的價碼是有時效性的,我必須對您行告知義務。」

 

我拉著小傑和小薇的手,猶豫著該先把他們帶離這個地方還是繼續把他的話聽完。

 

你對我搖頭,示意我別多作逗留。

 

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我走不開。這個人的開場白就像是一把手術刀,劃開院長絕口不提的腫瘤,鮮血溢流而出,灼熱的痛覺已經悄悄蔓延開來。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我想知道院長還有什麼壞消息藏著不肯說。

 

「沈院長,這個周末就是預定拆除日,您應該記得這件事吧?」

 

然而,我低估了壞消息的殺傷力。

 

「這個周末就要拆了……那不就是後天嗎?」我錯愕地鬆開孩子們的手,不敢相信他竟然連這麼重要的期限都瞞著我們。

 

只剩兩天!短短兩天能夠完成多少事?準時把每個孩子送到他們新的落腳處、準時把這棟房子淨空、準時整理好告別這裡的心情……他真的認為我們能夠辦得到嗎?

 

「是後天沒錯,明天這裡就會圍上封鎖線。」葉崇律面不改色的繼續他的義務性告知,事不關己的口吻讓人聽了更加心寒。

 

「很抱歉,其實我正打算晚一點要打電話聯繫李組長,因為這兩天的天候狀況太糟了,不適合進行搬運,所以……」

 

「沈院長,我是照著契約內容來的,這些時程都是明文規定,白紙黑字。如果您要違約,就請先做好事後賠償違約金的心理準備。還有,從現在開始我就是這件工程建案的負責人,請不要動用私人關係為難李組長。」

 

私人關係?我不解地看著院長,難道院長的人脈也遍及建築產業?

 

「李組長是宙威的父親。」像是聽見我心中的疑問一樣,院長主動說明。「我沒有為難他,但確實是給他添麻煩了。但是葉先生,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再多給我兩天的時間?至少先讓我把這幾個孩子安頓好再……」

 

「不要!」小薇突然衝上前去,也不曉得剛才大人之間的對話聽懂了多少,一撲向院長又開始嚎啕大哭。「小薇不要去別的地方!不要就是不要!不要!」

 

「我也是!」小毅跟著大吵大鬧。「我說討厭老大是騙人的,我不想離開這裡啦!」

 

「樂樂老師,我也不想跟大家分開。」性情溫和的小傑抹掉眼角的淚水,轉過身來抱住我,哀求的腔調讓人聽了鼻酸,我忙不迭蹲下來把他和小毅一起攬進懷裡拍撫。

 

你悄悄地在我身旁嘆了一口氣。被你挾持在臂彎裡的皓皓雖然悶不吭聲,但我聽得見,在他心裡迴響著和其他孩子一樣的聲音。剛硬是脆弱的表象,強行扳折不會彎曲,只會迅速斷裂。

 

「咳。」諷刺的是,我們在乎的一切對這名新上任的負責人來說輕如鴻毛,甚至還搔得他喉嚨發癢。「沈院長,總經理之所以指定我來代理李組長的職務,就是因為我不是能夠動之以情的人。老實告訴你也無妨,上星期我就已經來觀察過你處理搬遷事宜的進度,那幾天陽光普照,天候狀況可沒有糟糕到需要讓這群小孩做什麼晴天娃娃,不是嗎?」

 

「你夠了吧!」我抬起頭瞪著語中帶刺的「代理」負責人,不明白怎麼有人能夠處之泰然的當著孩子們的面說這種話。

 

「既然你從那時候就開始質疑我們搬遷的進度了,為什麼一直等到今天才出現?」

 

他望向你,無動於衷的表情終於略有起伏。「因為踰越職權不是我的作風,當時負責執行這個案子的人還是李組長,我只負責向總經理回報調查結果。」

 

「調查什麼?」

 

「調查李組長和您之間的關係,沈院長。」葉崇律將眼鏡稍微推高一些,鏡面的反光遮掩不住犀利的眼神,猛虎出閘似的,咬住緊盯的獵物就不再鬆口,難纏得很。

 

「御天建設在人事上的安排非常嚴謹,和公務人員一樣必須做利益迴避,這次李組長刻意隱瞞和您之間三十多年的交情進行議價,已經嚴重違反公司的規定,總經理不得不對他做懲處。」

 

「原來如此,你的業務內容就是負責打小報告?」你冷不防送出一箭,我在心底暗自叫好。

 

葉崇律仔細打量你桀驁不馴的神情,自視甚高的態度讓他的語氣變得輕蔑幾許。

 

「失禮了。在我看來,維護公司的利益是一種職業道德。」

 

「真不巧,我聽說在龐大的利益面前沒有所謂的道德可言。」你淡淡地予以駁斥。

 

「不錯,挺務實的。」葉崇律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但你應該瞭解黃金地段上的都市更新案對一間建設公司的影響有多深遠。」

 

「在那之前,你應該要先瞭解拆掉一間育幼院會對一群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心理陰影。」你深沉的眼神亮出久未宣戰的鋒芒,彷彿真的是一名騎士,不容許外人傷害我們一分一毫。

 

儘管無法撼動既定的事實,卻足以摩擦出溫暖的火焰,驅趕被雨淋溼的頹冷氣息。

 

在此同時,侵略者的囂張氣燄也愈燒愈烈。他的視線在室內重新輪轉一周,不帶留戀的從孩子們身上掃掠而過。「很遺憾,恐怕我只能祝你們好運了,孩子。希望下次收容你們的育幼院別再跟都更案扯上關係。」

 

「你──」挑釁意味濃厚的祝福比指甲刮黑板的聲音還要刺耳,若不是院長及時攔阻,我大概會忍不住用你傳授的柔道招式給他一記畢生難忘的痛擊。

 

「我是衷心期盼才這麼說的。」更讓我怒氣難消的是,他完全不把我們當作一回事。「好了,理解歸理解,契約還是必須照舊,你們要如期搬走或是違約賠償我都沒意見,沈院長,麻煩您現在就給我一個確切的答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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